父亲节里忆父亲

作者: 首建国2017年06月28日来源: 郴州日报亲情文章

这是一段迟来的怀念,却是一位儿子父亲最深切的怀念。岁月的风雨,可以冲淡人生的许多痕迹,惟有对父母的爱,是镌刻在我们心底不可磨灭的情感记忆。——题记

屈指一算,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有七个年头了。岁月悠悠,情思悠悠,很多时候,是不愿放任情感的缰绳,流连于思念的原野,生怕那珍藏已久的回忆,又触动内心深处的感伤。今天是父亲节,难免又勾起了我对父亲的思念。许多事情,仿佛发生在昨天,回头追寻,才感到与父亲相处的时光,是那么的弥足珍贵。

这一生当中,有过很多次的远行,但最难忘的还是那一次与父亲的高铁之旅。回想起那天的情景,回看与父亲的合影,情难自抑潸然泪下。

那是2009年12月26日,武广高铁开通的第一天。老哥给了我两张高铁首次运行的嘉宾体验票,嘱我:“爸老了,以后出门的机会越来越少了。趁他现在腿脚还好,多带他走走。妈走了之后,他一个人也挺孤独的,我们要多陪陪他。这次高铁开通,让他去开开眼界,感受感受一下现代化的高科技。”我欣然领命。

次日一早,我和父亲就来到了新建的郴州西站。来的路上,我不禁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带我坐火车的许多情景。那时,我家住在一个叫长冲的小山村,每次到郴州,都要赶十几里山路,到一个叫鸦市坪的小火车站乘车。小的时候,我对坐火车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每每坐在火车上,托腮眺望远处的风景,是我极大的精神享受。但是在我十一岁那年,坐着火车去郴州,却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噩梦。那年我因贪玩上摘野果,不慎摔断了左手挠骨。在乡下几经周折后,骨伤终不见好。有人说郴州南街有一老太专治跌打损伤,有奇效,父亲便领我上门求治。但骨伤需经反复十几次的治疗,所以那半年多我们每半个月要去趟郴州。问题在于这种治疗常给我带来巨大的疼痛,因此每次要去郴州的时候,我便愁云笼罩,半天也挪不动脚步。父亲明白我的心思,采取了一种极具针对性的措施,就是每次去郴州,我可以得到“买一本小人书,控制在三毛钱之内,吃一笼蒸饺,控制在五毛钱之内”的奖励。这两个“项目”都是我的至爱,对我具有极大的诱惑力。而我的父亲一生节俭,从不肯随便多花一分钱。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真的是用心良苦,而当年那一次次痛苦的郴州之旅,其实是多么的温馨暖人啊!

新建的郴州西站,雄伟气派。我和父亲都是第一次坐高铁,遗憾的是,这也是他老人家最后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乘坐高铁。半年之后,看上去还很健康的父亲就因病去世,至今我仍为自己没有给予父亲更多的照顾和呵护而深深自责和内疚。

那是一个无雨的冬日,天空灰蒙蒙的,气温有点低。父亲穿一件羽绒棉衣,戴一顶老年人喜欢的南瓜帽。虽然年过八旬,但精神还蛮好,脸色红润,笑容可掬,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是他的朋友。我们和所有的乘客一样,眼神中充满了期待和新奇,而我还多了一份绵绵的柔情,那就是陪好父亲,让他在生命的晚年有更多开心的日子。我搀扶着他走上站台,他脚步略显迟缓,身体不自然地向前倾斜。岁月无情,父亲终究老了,这个时候的父亲在我的眼里,已不再是当年让人生畏的模样了,似乎更像是一个孩子。我每每看他的时候,不自觉地会流露出怜爱的眼神。刚走上站台,寒风中,父亲一个激灵,头不自觉地缩到衣领下。我赶紧伸出手臂将父亲揽紧,就像儿时父亲将我揽入怀中那样。奇异的是,父亲厚厚的棉衣反而给了我一种特别柔软的温润,一如我的情感,柔柔的,绵绵的,像冬天花,悄悄地化开。

车开了,时速300多公里。窗外,田野、山峦、河流,一闪而过,让人产生飞一般的感觉。父亲边兴致勃勃地看窗外风景,边自言自语:“唉,要是她能活到今天就好喽。”我知道父亲又在怀念母亲了。我的眼圈也不禁红了起来。父母都是老师,过着淡泊清贫的生活,这一生当中也吃过不少苦。我想,俩老要能健健康康地活上一百岁,安享这越来越美好的生活,该多好呀!

那天,我忍不住跟父亲讲起了30年前我们一起坐火车去长沙的一段往事,父亲认真地听着,脸上不时露出孩子般的笑容。那是1979年的10月,我考上长沙的一所学校。那年我年仅十五岁,平生第一次出远门。父母不放心,是父亲陪我去学校报到的。记得那时已是中秋时节,天空也是灰蒙蒙的。山影朦胧,雾霭随山风轻轻飘拂,路边的小草开始发黄,在风中索索地摇曳着,显出了孤零零的落寞,仿佛在衬托着我心中的离情。日暮乡关,冷冷清秋。风皱一池秋水,雾锁万般愁绪,我的眼里还不时浮现出母亲送我出门时伫立在秋风中的剪影。而父亲正佝偻着瘦小的身子挑着我的衣被和木箱,在乡间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一路无语,我只看得见父亲头上不时氤氲的水汽,不知是雾呢还是他头上冒出的热气……薄暮时分,我们赶到了郴州火车站,父亲又忙着买票购物。我的眼里忽然出现了朱自清《背影》中父亲的画面。唉,原来这世间父亲对儿子的爱都是如此的朴实而深沉。也许,父爱就是这样吧,如山涧细流,悄悄的、默默的,绝无喧哗,绝无奔涌,却又那么地真实,润泽心腑。

车至长沙,已是翌日上午,学校的大卡车把我们接到校园,当晚安排我们统一住在学校的体操房里。我的父亲时年已过五十,那晚便混杂于一帮少年当中,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度过了我来校的第一个夜晚。早上醒来时,发现父亲的绿色毛衣紧紧地裹在我的脖子上。那一刻,我的眼泪顺着眼角叭嗒叭嗒地掉下来,落在父亲的毛衣上,很快又了无痕迹。之后父亲在长沙盘桓了两天,带我去了岳麓山、烈士公园。这两天的游玩成了我进校第一篇作文的素材,标题就是《长沙二日》,被当作范文在全班诵读,还被语文老师批注“文情并茂”。其实,那时候我最想问父亲的是,这次陪我来长沙,算不算是兑现了小时候的那个承诺?因为很小的时候,老爸总是跟我和哥哥说,这个学期考了第一名,暑假就带你们去长沙。那时的长沙于我是个很遥远的梦,去长沙成了我儿时经年不舍的憧憬。我只知道长沙是个很大很大的城市,她的美丽我只在画报上见过的。父亲逗我们:“长沙到处是高楼大厦,看不到顶的高楼,要看,帽子就掉地上了。”也许,父亲就是要用这样的方式,鼓励我们依靠自己的努力去实现人生的梦想罢!

车近广州,我们在车上偶遇单位的同事黄女士。她帮我和父亲照了几张合影。真得好好感谢她,这几张照片成了我与父亲生前最后的合影,也是父亲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写真。照片上的老父亲,亲切和蔼,满脸慈祥的笑容。如今翻出这些照片,我实在不忍直视。凝眸处,泪眼纷飞;情深时,无语凝噎。“肉骨已作泉下土,遗风犹存方寸间”,父亲,这个一辈子坚守三尺讲台,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的人民教师;这个忠诚于党一贯孜孜追求进步直到60岁退休时才成为中共党员的老革命;这个晚年还时常关注家乡建设发展不辞辛苦为家乡奔波操心的老人,给我们留下了太多太多的精神财富。时至今日,许多他的学生说起他,依然情深依依感佩不已。

车到广州北,我陪父亲在车站附近的一家小饭馆吃中饭。席间,点了一盘他最爱吃的泥鳅。毕竟年事已高,他伸箸夹菜时,手一颤抖,一条泥鳅掉在了饭桌上,父亲本能地想把泥鳅夹起,我按住他的手说“算了”。父亲稍作迟疑,很快又执拗地把掉了的泥鳅夹回碗里。我知道父亲节俭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小的时候,我们姐妹兄弟几个吃饭时绝不允许的就是把饭粒掉在桌上,更不允许把剩饭剩菜倒掉。现在回想起来,假若没有那时父亲的勤俭持家,依父母微薄的工资,抚养四个子女,而且还要常常周济困难的亲戚、同事、乡亲,该是很不容易的事。

这次广州高铁之旅,看得出父亲很开心。回来后跟那帮同住大院的老伙计们聚在一起时,常忍不住要“炫耀”一番。我跟父亲说,下次再带你坐高铁去长沙。他很高兴地点头应承。不幸的是,春节之后,父亲就住进了医院,再也没有出来。陪父亲坐高铁去长沙成了我无法兑现的承诺,让我更感到,这一辈子欠父亲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父亲弥留之际,我一直守在病床边。看到父亲被病痛折磨得枯瘦的身体,心如刀绞。他清醒的时候,总会尽力挤出一丝轻松的表情,跟医生也很配合。无奈天不容情,那天下午,他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左边的眼角,竟挂着一滴清亮的泪珠,这一滴清泪,饱含着他对亲人的无比眷恋,弥散在我们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中……

几天后,我们把父亲送回老家,让他与母亲团聚。两位老人终于又可以日夜相伴了。他们长眠在家乡的山岗上,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再无牵挂,再无病痛。而我,永远难忘的是父亲戴着南瓜帽,穿着羽绒棉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乘坐高铁的样子。

——写于2017年父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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