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还乡

作者: 安庆江飞2015年03月07日散文随笔

此刻的窗外,风雨如晦,一阵接着一阵,没有停歇的迹象。父母乘坐的客车正行驶在去往马鞍山的路上,离安庆离罗岭越来越远。这么多年,他们第一次与我们一起在安庆过年,而不是在罗岭。事实上,这几年,他们住在罗岭的时日也变得屈指可数,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他们和我一样都成了还乡的“客人”。还有谁留守在罗岭?还有谁在为罗岭歌唱呢?

初四的时候,我们开车陪父母回罗岭看望大舅。路上的车流量明显比往常多了很多,其中许多挂着外地的牌照,山东的,浙江的,甚至广州的。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严凤英大道上堵住了。说是“大道”,其实不过两车宽,摩托车,电动车,三轮车,自行车,行人,混杂其中,更显得拥挤不堪。记得腊月里去怀宁、潜山走亲戚的时候,就发现前几年修筑的水泥村道仅有一车宽,两车相向而行时,错车十分困难。那些设计者们根本无法提前想象村道堵车的情形,正如若干年前还穷得叮当响的村民们无法想象自己能开着汽车“荣归故里”。钱挣得多了,走路的人就少了,车子多了,路就窄了。更重要的是,有无汽车已成为村民们在外面混得好坏的身份标志,甚至汽车的品牌和主人所受的尊敬和荣耀之间有了正比关系。因此,有人无论在多远的地方打工都开车回家,有人贷款都要买个豪车开回村子挣个面子。仔细想想,其实我和村民们不过是在不同的城市打不同的工而已,我们首先都在为理想的物质生活、为家庭、为所谓的“尊严”而奋斗着。为了这样的生活,我们已经付出了很多,或者还将付出更多。二十分钟后,道路勉强通行,而在我看来,这样的拥堵恐怕正在并将继续在中国的每个村庄、在每年的这个时候上演,并愈演愈烈吧。

自从祖母去世之后,罗岭街上的老人们已所剩无几,甚至许多和父母一般大甚至还小的中年人都纷纷离世。生老病死,人生无常,似乎没什么可怨天尤人的,就像刚才,听说一位和我们一般大的同事突然病逝,也只能感慨一番,唏嘘几声。庆幸的是,大舅在四年前的食道癌手术后,一直恢复得很好,而秘诀就是天天打牌,因为他觉得,心情好,身体就好,而打牌是正他最愉快的事。当然还有其他值得高兴的事,比如为了庆贺他的七十大寿,他的儿女们今年都从外地回来了,并带给他丰厚的礼物,钻戒,名表,新衣,人民币。他瘦削的脸已近似于外公当年的模样,穿着新衣,带着钻戒名表的手时时举起,逢人都乐呵呵地笑,每道皱纹里都是满足。经过二十年的打拼,表哥和大表姐在青岛都买了房子,过起山东人的生活;小表姐也在汕头办了工厂,当了董事长。是的,和罗岭的许多人一样,他们已过上了富足的生活。然而,我却感觉他们的身体和脸色一样,比想象的更加瘦弱,更加苍老,而在那些腰肥肚圆、财大气粗的乡人身上则又流露出难以掩藏的势利和狡黠来。总感觉有某种东西掩盖了身体的或者精神的贫困,总感觉像是看一场盛装演出的戏,看得见的是台上的风光,看不见的是台下的苦痛。

小姨全家和二舅也陆续回来了。我们有事只好先回安庆,父母留下陪他们。三天后,他们从罗岭回来了。“一点年味都没有,冷清清的”,母亲进门便黯然地说。是啊,哪里有什么“年味”呢?“年味”又是什么味呢?小时候,年味在新衣服里,在晒得冒油的一排排腊肉咸鱼里,在长辈们给的压岁钱和各种零食里,在小伙伴们提着的灯笼、燃放的鞭炮烟花里,也在父母难得舒展的眉头里,在兄弟姐妹们久别重逢的拥抱和吵闹里,在回乡的亲戚们大声的说说笑笑里。如今,街上的旧房子几乎都已拆掉,盖上了两三层的楼房,崭新的不锈钢门窗耀眼得很,然而门可罗雀,各家都在各家的屋里,打麻将或者看电视,亲戚朋友来了,也只是寒暄片刻,问问彼此这一年挣了多少,便又很快坐到了麻将桌旁,投入紧张的“战斗”,而孩子们要么一旁观战,要么在大人的手机、iPad上埋头玩着游戏。“年味”似乎也不在城里,店铺关了门,都回乡过年去了;马路上少有行人,小区里也不准放鞭炮;楼上楼下、对门对面几乎互不相识,三十晚上大家关着门看看春晚就算是守了岁。要不,到电影院里,看一场性十足的《狼图腾》。哪里有什么“年味”呢?我想,年味其实就是人情味,人情淡了,冷了,年味自然也就淡了,冷了,母亲或许也是这样想的吧。

都说“此心安处是吾乡”,可我为何心又不安呢?在那夜的QQ签名里,我禁不住这样写道:“农村的衰败不是从堵车、赌博、酗酒开始的,而是从人心的锈蚀、道德的淡漠、宗法的瓦解开始的,当然,不止是农村。农村只是中国最典型的投影!‘无处还乡’的命运早已注定了……”又何止我一人在长吁短叹! 梁鸿教授的《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最近媒体疯传的上海大学博士生王磊光的返乡笔记《一位博士生的返乡笔记:近年情更怯,春节回家看什么》等等,无一不在深情凝视着这片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或许对于我或者更多身在异地却心恋故乡的人而言,还需要认真思考的是:如何在城镇化进程中建设真正美好的乡村,如何才能不只是做个观察者、记录者、评判者,而做一个服务者、学习者、传承者?

临走前,母亲说,今年不回罗岭过年了。突然我就感觉身体里或者心里的某个地方义无反顾地死去了,雨水一冲,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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