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阿Q正传》

作者: 云淡风渡2016年02月27日情感日记

我瞅着那个圈,却无论的都不能画圆。

这是我生平的第一次手里拿笔,也是我生平的第一次面对着一张纸。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想象,我先前没有做了革命党,却从容的能够拿起笔来,这可是我一辈子都不能想到的事情,当穿长衫的递给我纸笔的时候,我真的有点“魂飞魄散”了。

大堂上光着头的老头子,台阶下的那一排兵,旁边那一长串穿长衫的人……似乎都在关注着我,我斜乜了一眼,他们的确在关注着我。

这令我神气得很。

似乎我这一生,就是在这个时候会让我感觉到如此的风光,我拿着笔,看了看周围,使我感觉到非常沮丧,甚或是不安的是,小D和王胡竟然不在,赵太爷和假洋鬼子也不在。不然,我还会更神气。整个未庄的人如果看到我阿Q居然能拿笔,我还能怕谁?我想捏小尼姑的脸,我就捏小尼姑的脸。我想和吴困觉那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我恨不得这个大堂立马就能搬了未庄去。可是终然没有。

只恨我纵然从没有使过笔,早知道今日,我在土谷祠的时光竟然也算是一种荒废,不然我可以在酒醉以后,或是在被窝里想着吴妈那个想入非非之前,练一练如何才能够把这个圆圈画的圆一点,也不会今日在这排兵和穿长衫的和光头的老头子面前让我自己难堪了。幸好,我有自己精神的胜利法:“你老子我画的不圆,未必这帮穿长衫的儿子们就画的圆。妈妈的……”

我竟然还上了车,是一辆没有敞篷的车。这也是我从来没有的事情。几个短衣人物也和我同坐在一处。这比我刚才画圈时更是“魂飞魄散”、更是神气。更令我魂飞魄散的是,两边的人们里竟然有吴妈。伊偶尔看我一眼,我立即竟然感觉到自己瞬间高大了起来。我本能的想对伊挥挥手,才发现我的手反绑着。我不明白这一切,既然让我坐在车上,却又不让我挥手。我离吴妈越来越远,我才后悔刚才竟然不能唱上两句,《小孤孀上坟》虽然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该……”虽然也太乏。竟然在我的初恋的吴妈面前不能露上一手,真是遗憾

我不明白这车究竟要拉着我去哪里,头上飞过的几只乌黑乌黑的老鸹,除了丢下来几滴鸟屎在我的头上,随后就是那呱呱的叫声,让我感到心烦。

其实我真的姓赵。如若说我没有姓,我便当急。

我姓赵的说辞并不是我喝了两碗黄酒,便手舞足蹈的说。也并不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去攀个亲近,至于赵太爷把我叫了去非要我不能姓赵,我更不是胆怯了他给我的嘴巴。如果说我是攀亲才姓了赵,那城里白举人的官势岂不比赵太爷儿子进了秀才的强,我何不以为然的说我自己姓了白。未庄离远了城里,也不会讨得了白举人的嘴巴。

周先生给我的立的正传里,居然因了我受了赵太爷的嘴巴,此后便再没有人提起我的氏族来,所以终于不知道我究竟什么姓,来权当周先生的一种脱辞。

其实周先生也本就知道我真的姓赵。不管你的信不信我能姓赵,然我太祖太祖赵匡胤的血遗里,是真的有那么一份定是传于我了的。至于我的未庄的人不以我的姓来对我称谓,皆因是我已经不再在乎他们知道我究竟何姓,还皆因是我也即不以和赵太爷同姓为荣。苟活了几十年,当且听顺了阿Q对我的称呼好听于赵Q了。

至于周先生的不能考证我的确姓赵,也是我不为其生气的。然使我感到愤愤不平的是,居然他们说即使我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有赵太爷在,我就不能姓赵,我却实在想不起这是哪朝的律例来了。

其实周先生也本就知道我真的姓赵。周先生给我的正传里,一直也都是按照我姓赵来做笔的,不然先生也倘不会把我顺到“陇西天水人也”哪里去了。考证下来,我当的确是姓赵了的。

可惜,周先生已古,不然我的正传当是正典。

精神上的胜利,不是从我开始的。几千年来中国的传统里,从那种渺茫里赚取优胜的先祖,我数不来。单单就凭“儿子打老子”,就栽赃于我而成为阿Q的精神胜利法,总会是曲冤了我去。

我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Q真能做!”这时的我赤着膊,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我很喜欢。这本不也能够算上是精神胜利法的,只是我这样的本能和下意识里,谁个不与我同样的想法。但凡今天的社会,立于人前的,屈身于人后的,都懂的颂扬褒贬。无论是在娓娓街巷,无论是在高雅大堂,得一句颂扬便很喜欢的都归了我的名下,岂不是当下的社会成了我阿Q的社会,岂不是当下的子孙成了我阿Q的子孙?但不能有一个老头子说了一句:“阿Q真能做!”我就会和他翻脸了去?果真这样,是不是又说了我是一个孬好不分的人了?就便我昂着头颅当作什么也没有事情的不理会的走过去,我当想,留在我身后的也定会说我是:“没见的阿Q一个打短工的,还真的这么绝傲!”

回到土谷祠,我便绝望的躺下,那二两黄酒渐渐起了效力,我思想我的经历,吓得立即起了身,不敢再睡,如若就这样睡过去了,小D、王胡他们还不戳着我的脊梁说我是一个如何麻木不仁的人了?我坐起来身子,就是不睡!

还有的冤屈,当是打架。小D 、王胡我当是不怕。势均力敌,有所对抗。至于碰上一个拼命的硬汉,不只我一个,都会躲了去。有点身份的躲了,是不是可以说那是退守。而对于我呢?是不是我只能硬冲而不懂得回避,就算是了真的绿林汉子?恐怕不然。这当子便又是说我阿Q自不量力、螳臂当车、拿了鸡蛋碰石头的说?我进退均是不是。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我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就是这样的社会,以强欺弱,我硬自还手,便不会是让我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那样的简单,“我总算被儿子打了”,在于我,成了阿Q精神胜利法的鼻祖,在于那个连自己的妃子都献了别的人的,那便是“卧薪尝胆”。世界之于我阿Q,当真不公。更有不公的便是自尊了。最恼人的是在我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于何时的癞疮疤。这虽然也在我身上,而看我的意思,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因为我的癞疮疤,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自尊是我的权利,秀才都讳皇帝刘秀改称“茂才”了,我讳一个“癞”字便又成了我的不是。追着我打、撵着我骂。当有地缝,我可以钻进去,可是现世却真的没有。

当然,我承认我有一种无赖的习气,但人都有无赖的一面,就连圣人。圣人孔丘也会能把人家的灌汤包一文一个,改成一文十个,何况是我劣性满盈的阿Q?我把一切的不顺都怨怒在碰到了带来晦气的小尼姑身上。我扭伊的脸,而至于让我两手滑腻的总感觉到夜里睡不着觉的感觉。这小尼姑,和尚动得,我动不得?即使我动了,捏了你的脸了,却害得我在这土谷祠的一个人的世界里,净是让我难以入睡了的感觉。“这断子绝孙的阿Q!”突然让我想起了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以后,便又浑然的做起来身子,也并不是那二两黄酒的缘故,是突然让我感觉到我该有个女人,不然小尼姑的“断子绝孙的阿Q!”咋会如此的刺耳?

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便没有人供一碗饭,……应该有一个女人。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若敖之鬼馁而”,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我那思想,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只可惜后来有些“不能收其放心”了。

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刘志军被女人害了,季建业不也是被女人害了么?

我本来也是正人,虽然不知道我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但他对于“男女之大防”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的正气。我一直认为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我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

谁知道我将到“而立”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这飘飘然的精神,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恶,假使小尼姑的脸上不滑腻,我便不至于被蛊,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我便也不至于被蛊了,——我五六年前,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但因为隔一层裤,所以此后并不飘飘然,——而小尼姑并不然,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

我初次的恋爱,还在于是和吴妈。权当是我的初恋,仅一次初恋,便险些丢了性命,到最后连布衫也搭了进去,才算成事。

这一天,我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吸旱烟。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还和我谈闲天。我正捏了小尼姑的脸油腻腻的才不几天,便见到了吴妈,那双受蛊的手还在滑腻着:

“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我便没有听见吴妈在说什么,我满脑子想。

“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我便没有听见吴妈在说什么,我满脑子想。

我终于情不自禁的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我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现在想来,这算不算是我的初恋?结果很简单,吴妈便要寻死寻活的说。赵太爷当然是成了关公的脸,赵少爷的哭丧棒成就了我的大脑……

一切都在一种风险之中演变了许多的事情。

没成想在我眼里的吴妈这样个不正经的,却是那样的正经了起来。但是在于我来讲,我差点毁在吴妈身上,但我仍是认为这是我的一次恋爱了。然而,我的这次恋爱,却有了深刻的代价:一用一斤重的一对红烛,香一封,到赵府上去赔罪。二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费用由我负担。三我从此不准踏进赵府的门槛。四吴妈此后倘有不测,惟我是问。五我不准再去索取工钱。

红烛倒是值不了几个钱的,然而祓除缢鬼的费用那还不是由赵太爷的说价?赵家的门我倒是可以的不进。至于吴妈,又有谁能保证她没有个闪失……这些个条件,对于我现实的我来说,不啻于霹雷炸在我的头顶。若搁在现在,……我委屈的不行。

出了这样的掌故,之于我的生计,当然受到了影响。之于我的生计,当然出了问题。从此以后,我的短工的生计也被所有雇家解除了。没有生计,当会饿死。

我别无了选择。我选择了革命,投降了革命党。

然而,让我真正投降革命党的并不是我没有了生计。

我的耳朵里,本来早听到过革命党这一句话,在我进城的时候又亲眼见过杀掉革命党。但他有一种不知从那里来的意见,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我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的。殊不料这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还有赵白眼这样的人有这样怕,于是我未免也有些“神往”了,况且未庄的一群鸟男女的慌张的神情,也使我更快意。

使我更快意得是,居然白举人怕革命党怕到把所有的家当都搬到了赵太爷家里去了。赵太爷怕的连同自家的东西也都藏进了床底下。这不正是表明了我以前所惧怕的人现在都惧怕了革命党了么?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去投降革命党呢?

革命党,想要啥有啥!想欢喜谁就欢喜谁!

由此,我决定投降革命党。

午间喝了两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一面想一面走,便又飘飘然起来。不知怎么一来,忽而似乎革命党便是我自己,未庄人却都是我的俘虏了。我得意之余,禁不住大声的嚷道:“造反了!造反了!”

未庄人都用了惊惧的眼光对我看。这一种可怜的眼光,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一见之下,又使我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水。我更加高兴的走而且喊道:“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我飘飘然的自己以为成了革命党了,就连平日里对我盛气凌人的赵老太爷都以另一种口吻对我相称,不再叫我阿Q,而是叫我老Q了。

我在午间喝了两碗空肚酒以后,飘飘然的我便成了革命党。

对于赵老太爷一改常态的表现,我并没有放进心里了去,我是革命党,赵太爷总不能也是我的同志了,他算老几呢?

我是革命党了,先杀一批人,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然后,东西,全搬进土谷祠,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也搬到土谷祠,我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对还有女人。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对了,我都是革命党了,那么的关于不让我和吴妈困觉的那几个条件也得作废了吧?

这天夜里,我照例很晚的回土谷祠的路上。在赵家大院外竟然碰到了小D。

“赵……赵家遭抢了!”小D气喘吁吁的说。我真的似乎看到许多白盔白甲的人,络绎的将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但是不分明,我想我也是革命党了,还想上前,两只脚却没有动。我慢慢的回到土谷祠,躺在床上,愤愤不平。眼看着赵老太爷家里被抢走的东西,那分明是我所要要的东西,我也是革命党的,我的革命党也是要造反的,你们这些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并不来打招呼,搬了许多好东西,也没有我的份,不准我造反,只准你造反?妈妈的,——好,你造反!造反是杀头的罪名呵,我总要告一状,看你抓进县里去杀头,——满门抄斩,——嚓!嚓!

我正在纠结了造反的东西没有我的份,我也正在就结了怎样的去告他们一状。然而,让我更纠结的我便被抓紧了县大衙。

四天以后,我被抓进了县衙。

对我一切的盘问可能有点出乎意料的顺利,关于我的革命党的意旨是造反的说辞我也毫不回避……

我仍然瞅着那个圈,却无论的都不能画圆。

我不明白这车究竟要拉着我去哪里,头上飞过的几只乌黑乌黑的老鸹,除了丢下来几滴鸟屎在我的头上,随后就是那呱呱的叫声,让我感到心烦。

但我突然觉到了:这岂不是去杀头么?我一急,两眼发黑,耳朵里喤的一声,似乎发昏了。然而我又没有全发昏,有时虽然着急,有时却也泰然;我意思之间,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

我还认得路,于是有些诧异了:怎么不向着法场走呢?我不知道这是在游街,在示众。但即使知道也一样,我不过便以为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游街要示众罢了。

只可惜,我在看见吴妈的时候,我怎么没有唱上几句?“手拿钢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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