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孕的王城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她不断地受孕和分娩，创造新的传说。
——题记
我躺在车座上，做了一个梦。看到王居住的城邦，城池街道上有熙熙攘攘的民众，高大城墙上是持剑游戈的兵士，墙外有广袤的田野。王者是彪悍结实的男人，独自站立在碉楼上俯视这片土地，他的衣襟被风吹起，脸上带着坚毅的微笑，他的抗争精神与悲悯情怀，感动了城邦内所有的民众。我被这个奇怪的梦牵着，从长途大巴上走下来，站在微风吹拂的站前广场上，阳光从脚面上滚过，转眼从我梦境中的土地上消逝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的王，是地底下柔软浓稠的黑金石油和孤岛小镇上弥漫的绿风。王的城，没有实在的边际，大地选择从这里受孕，不断分娩出新的高天厚土。我真是被自己臆想出来的神话故事感动了，从现在起，我将追随那个虚拟的王，拽住他无所不在的身影，心像灵动欢喜的小鸟，穿越这个城市的森林湖泊和亭榭楼台，飞掠到具有原初生命活力的新淤地上。
孤岛是个石油小镇，街道上没有拥挤的人流，既便最热闹的地方，也不过数家鲜鱼汤馆，门前飘溢出奶汤鲫鱼的鲜香味儿，勾引慕名而来旅客的挑剔味蕾，让我在没有看到鱼之前，就下意识地吞起口水。鱼汤馆里人流如鲫，鲫鱼跟随着人流涌进餐厅，只不过用大盆将鲫鱼汤端上桌，此时仅须得暂且放下斯文，做个孔夫子喜待见的性情食客。先呷一口，琢磨鱼汤的味道，终究哪里与众不同，尔后放下碗，观察桌旁其他人的食相，鱼的鲜嫩美妙，顿然铭记于心。此时，我会忘记自己杜撰的那个王者，以及他的城邦发生的故事。
门外的公路上，不时有采油厂的工程车穿梭而过，车上坐着三两位身穿工装的男女。工装的颜色都是橘红，在绿色的树丛中，以及人烟稀少的荒原上，这种橘红色很远就能看到。一个在磕头机或值更房前的忙碌身影，好像开在原野上的一朵红花，这颜色走到哪里，花就栽植在哪里。这座没有边际的王城，橘红还不是主要的色调，清亮的绿色像刮过的风，在我们看得到的地方定居，绿色染出生活的希望，似乎比我到过的所有城市都多。在我短暂接触的朋友们那里，绿是她们挂在嘴边引为自豪的颜色。可是走出孤岛小镇，来到遍布磕头机的油区，仍然能够看到盐碱滩上有泛出的白，好像招摇的白丝带，绿色显得有点驳杂，不再有浓密荫凉，带给我们无限荒凉的感觉。龙柏、雪松、法桐、白杨、楝树、白腊都是点缀，在滩涂沼泽渠坝上偶尔看到过，它们的根不敢扎得过深，如果接触到盐碱层，这株树就枯萎了。无限荒凉占据了这里，王者的城邦深陷在泥沼之中，只有我知道，这个地方外化的表层颜色，仅是我们眼里的虚幻之像。我领略到与家乡微山湖畔不同的荒芜，微山湖的荒芜是杂乱无序的，没有丝毫章法，树与水生植物都是如此，风景亦如此，杂而无当，却隐约透出水乡百年荒蛮的野性。孤岛的荒芜在采油作业区才能见到，方圆阔大的原生状态下，土地是板结的，看不到生机与活力。油区里，人类向下的钻探鳞次栉比，油井向纵深延伸，而地表的环境综合治理或许才刚开始。如果非要与我的家乡找到一个共同点，就是这些新生地上，插满抽油的管子，而微山湖域布设了很多向下挖掘的煤矿。财富的聚集以同样原始状态呈现在我们面前，这是我心目中的王，向人类袒露悲悯情怀的一部分，也是值得我们神经兴奋和内心忧伤的一部分。我们总是处在忧虑之中不能自拔。
除了石油，树也是这座城市的王。我隔着车窗看凿刻有“一棵树”苍劲有力大字的碑石。到往孤岛的游客，或许都能听到这个朴素的故事，现在我看到的碑石，似乎沉默在那里，不高的基座，简陋的石碑，立即使我们内心肃然起敬，比东营城市中心由着名设计大师亲自设计的那片建筑群，还要雄伟壮观。原来的树已经死了，只留下朴实的名字，给了这个地方。一棵树，多富有诗意的好听地名。碑体显然蒙上孤岛的风沙，它身侧还站着一棵树，是一棵显然受到人们倍加呵护的槐树，有茶杯粗细，树干上，缠绕半截稻草搓制的绳子，在微风中显得风姿卓越。这是一棵栽种不久的树，是藉以引起我们联想的树。树需要联想吗？在万亩人工槐林里，树根本不需要联想，它就是一株树，一株普通的硬杂木树，早晚要在千里黄河搬运而来的新天地里，走完整个顽强生长的生命年轮。这棵槐树，曾经是上苍派来给石油工人指路的，而围绕这棵声名远播乍现圣灵之气的树，不晓得当年有多少人，途经此地时，希望到树的浓荫下歇息片刻，将自己嵌入到一个好的梦境里。我晓得当初的创业者们在寻找城市的王，王肯定藏匿在地下，另一个王，却独自站在他们身边。这棵树成了荒原上的标识物，其他低矮的植物，茅草，芦苇，藤蔓，花朵，都不再是跋涉者的惊喜相遇了。
这棵新槐身上，肯定有老树的影子。我相信那棵载入当地志书的荒原之树，它的树干内里，应该生长着傲然风霜的硬质骨头，至今感染着孤岛上大大小小的树木。
树，是孤岛上比孤独更好的植物。
我在孤岛空旷的原野上眺望远方，所�爸Γ屑蚵姆课菖┥岷吐∑鸬幕粕场⒂偻痢⒀渭钐玻老】梢钥吹酱忧暗挠白樱�时光像电影不时浮现我的眼前，让我体味孤岛会战时的艰苦情景。那些在艰苦环境中生活过来的人们，以及他们受树荫庇护的子孙们，至今都念念不忘这棵曾经独自耸立的树。树的孤单身影，刻印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其后再也挥之不去。于是，在建设油田的同时，这里的人们把种树作为一项特别重要的任务，他们不害怕恶劣的自然环境，但是害怕看不到树，树是他们稳下神来的圣器，是大地耕种的精神之物，是比石油更为宝贵的无形财富，是真正加冕的王者。所以，但凡有一匝空地，都种满了树，有高大挺俊的白杨，常绿耐旱的冬青，粗壮威猛的楝树，秀丽多姿的花木，奇崛如塔的松柏。但看到更多的，依然是耐盐碱抗风沙的槐树。
在树难以成活的盐碱滩上，具有抗盐碱优良品质的树，是山东半岛农村家前屋后的槐。槐树有国槐、紫穗槐和刺槐之分，花有紫白粉青之别。到了五月，万亩槐林开始受孕季节，陆续抽出串满枝条的碎花，花的香气弥漫在城市和乡村，我明白王的城该是这个样子，繁茂的花带给我们生活富足感，清涩悠远的香送给我们生活幸福、朝气和动力。花为媒，吸引五湖四海的人们来到槐林，观赏槐花飘香的季节，体会石油城市的魅力，感受当地人的热情。我从路边的槐树上扯下一片槐叶，含在嘴里，试着吹出童年的叶笛声，那细若蝉鸣的声音，竟然使我特别兴奋。在手掌上抚平吹过的叶片，看它手指肚儿般浅嫩的绿叶上，有清晰的纹路，好似槐树林里有延伸到大海边缘的小路，让我不由地赞叹大自然的万般造化。
人们的记忆，其实很难走出很远的路程，那些盘旋在脑海中的婆娑树影，其实根本没有离开过我们的视线。
我在内心深处，对着槐树林喊了一嗓子。这虚无缥缈的声音，在树林里形成短暂的沉默，正在受孕的花朵摇摇欲坠。槐林看不到边际，弯下腰来，从树的缝隙中，偷不到对面的光，槐林没有任何隔阻，所以自然随意生长，槐花漫舞中，才能隐约透出老庄气息。很多时候，太阳柔软的光，被繁茂树叶遮挡住，停在半空，没有落脚之处。只得在枝头树梢上跳跃，稍不留意掉落到树隙里，容易被跳跃枝头的鸟，错认为是一股风。槐林里的风，到了五月是不敢轻易动弹的，它们停歇在树底的草丛里，学那不动声色的野兔。树丛里的植被，草还稀疏，担当不起治理盐碱的重任，树铆劲儿生长，它脱落的叶子和无人采撷的槐花，终究属于大自然，它是它的母体，也是它的落屑，更是它的营养。树林里有采撷花粉的蜜蜂，在枝头来回穿梭，它们酿出上等的槐花蜜，我结束采风时，有幸收到这样的馈赠。蜂蜜装在塑料瓶里，迫不急待地冲了喝，果然是绵软悠长沁人心脾的清香。
在到往东营的长途巴士上，我思考黄河大海之间的关系，弄清楚这个关系，我到东营孤岛采风的任务，就完成大半了。我把这个地方看作受孕的王者之城，并且郑重其事地告诫自己，所谓王者，并不是艰苦创业的人们，人与王者，最好不要沾带上什么关系。王统辖这块地域，那些有形或者无形财富，都能看作我们赖以存在的王。人只是王的仆人，有时甚至连仆人都还算不上。黄河每年排泻的大量泥沙，被我们作为新淤地诞生的营养脐带，黄河担得起这个名称。湿地的受孕与成长，离不开大海的慷慨给予，海是新生地的母腹，它担当得起这个名称。我不厌其烦地述说一个受孕的城市，是为了加强自己对孤岛的认识。我恍然大悟：黄河与大海，原来是河父海母的关系。
大地需要遮盖，特别是动植物生存环境相对脆弱的新淤地，骨瘦如柴的土壤，必须在植物保护下才能丰腴起来。黄河滩地上，还生长有低矮芦苇、摇曳香蒲和白荻茅蒿，它们也是特别耐盐碱的草本植物。在大海受孕、新土地出生和发育的过程中，这些植物不断延伸到辽阔滩涂，始终向着大海的方向进发。芦苇在岁月的不断剥噬中，其生活方式更具有艺术性，积蓄到湿地上的黄河水，本身就是行为艺术家，它们将苇丛的边缘，特意修剪成一道弧线，在湿地上绕来绕去，绕出层层叠叠的鲜绿，铺开美丽的愿景。家乡微山湖的苇，不是这样排列的，显得杂乱无章，却具有野性之美，透出历史的沧桑。微山湖形成于五百年前的黄河淤决，虽然与这里的湿地一脉相承，但是我看到孤岛新地上的芦苇，身上流淌着艺术家的浪漫细胞。人工种植和自然生长的各种植物，有效地改变着这里的环境，让这座新兴城市更加清丽壮阔和富有朝气。孤岛今非昔比，他们将一棵树作为地名，背负起短暂创业史上的各种痛楚，默默地走自己的路。大自然时刻引导我们，例如这棵在孤寂中生活的槐树，让这座城市悟出什么是他们的王，什么是他们的精神支撑，什么是他们的未来方向。一棵大树，幻化为无以计数的树，功劳是父辈们的，使我能够在槐花正香的五月，来到万亩槐林深处，倾听树木生长的声音，呼吸槐花飘溢的馨香，感受孤岛的宁静祥和。
我从街道宽阔绿树成荫的东营市区启程，向着有星罗棋布采油树的孤岛莽原进发，开始我的寻找之旅。当地人将磕头机叫做采油树，这是一个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大地上耕种的是树，像农民耕种庄稼一样，根据季节不同植树，将植树行为引导到一个自觉层面，孤岛人容易接受。树是他们理想化的梦境之所，所以钢铁铸造的采油器械，顺其自然被称为采油树，可见他们对于树的渴望。孤岛镇上的采油树，在楼前屋后生长，甚至街道路边、办公楼前、居民区里，都有这样周而复始面向大地磕头的采油树，当地人过于袒护这棵树了。今年湿地槐化节的开幕式舞台旁边，也耸立着铁臂之树。各种颜色的“树”，不时撞进我的眼里，让我惊讶植物性状的树和钢铁组合的树，竟然有相同的生长方式。树根植在哪块地上，哪里就有滚滚财富流淌出来。
看了很多树，听了很多故事，又到小镇饭馆里坐而论道，幻象在眼前逐渐清晰实在起来。其实，作为石油小镇，本身就具有神话般的浪漫色彩，绿色海洋深处和盐碱黄土之上，孕育着这些不朽的神话故事。故事是槐林中不受束缚的斑斓蝴蝶，被当地的有识之士涂抹，续写和描画。他们清楚黑色石油财富和绿色森林财富的重要性，如果思考一下，树林肯定要比石油还重要。树木坚硬的枝干中，蕴涵有石油不能兑现的生活环境和幸福理念，因此在清香雪白的槐花饼和柔滑鲜浓的鲫鱼汤中，都有大地灵魂的影子，无时不在跟着我的脚步，一起丈量孤岛的青涩、新鲜、好奇。我的行囊里储存着万丈红尘，现在我将它轻轻地放在槐树下，缓慢地释放，缓慢地吸纳，缓慢地转动身体，寻觅藏匿在树丛里的天籁之音。我听到了，在我短暂停留和勾起梦境的过程中，黄河和大海的浪漫追逐，一刻也不停止。
这里是王者之城。是的，现在正是受孕季节。
我莫须有的王城。有比孤独更好的树，有比孤独更好的事情，孤岛人应该并且能够规划好今后的未来，在生机盎然的新淤地上，享受一份宁静悠远，感受一份和谐美丽。
五月槐香芳菲，万物都在受孕，撩拨的太阳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