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是一棵树

作者: 鲍尔吉·原野2016年05月11日写景散文

我见过喀纳斯的云在山谷里站着,细长洁白,好像一棵。我过去看到的云都横着飘,没见到它们站立不动,这回见到了。

旅游者很难形容喀纳斯的景色。喀纳斯不光有一个湖,它还有神秘的、用蒙古名字命名的黑黑的山峰,有碧玉般的喀纳斯河,有秀美的白桦树和松树。我喜欢把白桦树和松树放在一起说。在喀纳斯,白桦树和松树常常会长在一起。白桦树像水仙花那样一起长出几株来,树身比白杨树更白,带着醒目的黑斑节。松树比白桦树个头矮但更壮实,一副男人的体魄。松树尖尖的树顶表示它们在古代就有英雄的门第。它们长在一起,让人想到爱情,好像白桦树更爱松树一些,它嫩黄的小叶子在风里哗哗抖动,像摇一个西班牙铃鼓,看上去让人晕眩。喀纳斯松树的树干,色泽近于红,是小伙子胳膊被烈日晒红了的那种红,而不是酱牛肉的红。松树如果有眼睛的——这只是我的想象——该是多么明亮,深沉与毫不苟且的眼睛,一眼看出十里远。

喀纳斯的云比我更了解这一切。它每天见到黄绒的大尾羊从木板房边上跑过去,看到明晃晃的油菜花的背后是明晃晃的山,雪山背后的天空蓝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眼睛成了两只紧闭的蚌壳。云的职责是在山间横行,使雪山不那么晃眼。它在白桦树和松树间逛荡,好像拉上一道浴室的门帘。云从山顶一个跟头栽到地面却毫发无损,然后站在山谷。我在喀纳斯看见山崖突然冒出一朵云,好像云“呯”地一下爆炸了,但我没听到声音。我看到白云蹲在灰云前面,像照合影时请女士蹲下一样。白云在灰云的衬托下如蚕丝一般缠绵,我明白我在新疆为什么没见到白羊却见到了黄羊,因为云太白,羊群不愿意再白了。

喀纳斯的云可以扮演羊群和棉花糖,可以扮演山谷里的白树。喀纳斯河急急忙忙地流入布尔津河与额尔齐斯河,云在山的脚下奔流。它们尽量做出浪花的样子,虽然不像,但意思到了,可以了。云不明白,它不像一条河的原因并不是造不出浪花,而是缺少“哗哗”的水声,也缺少鱼。这些话用不着喀纳斯的云听到,它觉得自己像一条河就让它这么去想吧。

我写这篇短文是更愿意写下布尔津、额尔齐斯、喀纳斯这些蒙古语的地名,听起来多么亲切。这些名字还有伊犁、奎屯、乌鲁木齐以及青海的德令哈,它们都是蒙古语。听上去好像马蹄从河边的青草踏过,奶茶淹没了木碗的花纹。蒙古语好像云彩飘在天山的牧场上,代表着大大小小的河流和山脉,更为尊贵的名字是博格达峰,群山之宗。蒙古语适合歌唱、适合恋爱、适合为干净的河山命名。这些地名用维吾尔语、哈萨克语、塔塔尔语说出来好像是一个动人的故事的开头。它们是云,飘在巴丹木花瓣和沙枣花的香气里。

喀纳斯的云飘到河边喝水。喝完水,它们躺在草地上等待太阳出来,变成了我们所说的轻纱般的白雾。在秋天的早上,云朵在树林里奔跑,树枝留下了云的香气。夏季夜晚,白云的衣服过于耀眼,它们纷纷披上了黑斗篷。

喀纳斯的云得到了松树和白桦树的灵气,它们变成了云精,在山坡上站立、卧倒、打滚和睡觉。去过喀纳斯的人会看到,云朵不仅在天上,还在地下。人们走过青冈树林,见到远处横一条雾气荡漾的河流,走近才发现它们是云。喀纳斯的云朵摸过沙枣花,摸过巴丹木杏和核桃,它们身上带着香气并把香气留在了河谷里。早上,河谷吹来似花似果的香味,那正是云的味,可以长时间地留在你的脖子和衣服上。

喀纳斯的云会唱歌。这听起来奇怪,其实一点不怪。早上和晚上,天边会传来“咝——”或者“哦——”的声音,如合唱的和声。学过音乐的人会发现这些声音来自山谷和树梢的云。它们边游荡、边歌唱。在喀纳斯,万物不会唱歌将受到大自然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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