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草木

作者: 刘梅花2016年09月13日写景散文

为啥叫桃?桃花跑得快吗?才不是呢。

桃性开花早,容易种植,花繁,子繁。故而从木,从兆。你想想,十亿曰一兆,可见桃花繁密得真是不像样子。

桃开花,一一树都是惊心动魄的样子,要把内心的美艳,统统都搬上枝头。美到一定的时候,妖娆蚀骨,几乎难以找到对手。桃不像是开花,倒像是挥霍——花开十里不如你,不如你。

桃花若是会唱小调,一定先唱这支:我的百灵鸟,你在哪里?美妙的声音走过枝头。今天,我和有缘的没有缘的,都在一起,高兴高兴……

古人种桃,长到五年,怕桃树老昏痴呆,拿刀子在树上划破皮,使得桃树伤痕累累,汁液淌出来。虽然人间这么缺乏温情,可是桃树也不长嘴,骂不出来,再疼也得活下去。桃树们拿出全身的力气来修复伤口,粗枝大叶顽强活着。

受伤这年元气大伤,花果稀少。但是来年花开得极旺,颜色红而极艳,硕果累累。如此旺盛,绵延数年——桃树自己战胜了衰败干枯。

若是不去惊动它,五年过后的桃树慢慢变老,昏昏欲睡,老得结不动桃子,老得不想开花,杵在大野里,枯瘦而去——太安逸了,可能就失去生命力。疗伤也是重生的一种过程。彻骨入髓的疼,唤醒果木记忆深处的生长因子。

人的一生,大概也有这个过程,被光阴伤害到千疮百孔之时,那种疼,召唤起内心深处的斗志,反弹起来,抵达成功。成功不是功成名就,而是战胜自己的决心——绝不在坎坷中消隐。

胡桃

胡桃也就是核桃。

胡桃树长得高大,枝繁叶茂,粗手粗脚的样子。叶子倒是漂亮,绿得浓而幽凉。三月开花,很像栗花,花穗苍黄色——一种旧时的颜色,薄淡里渗透苍然。秋天结果实,刚开始像青桃,顶着一头老叶从枝子下冒出来,不谙世事的青涩。

果外有青皮包着,敦厚朴实,沉甸甸在枝子上荡,竟有些懵懂的顽劣,似乎能穿透枝叶弹射到天空里去。待到熟时,敲落,拾在布袋,沤烂皮肉,取核为果。这果,坚硬沉稳,捏在手里,竟有些江湖横气,有些雕琢之美。

古人摘胡桃有讲究,用榉柳打落。一枚枚胡桃锎锎锎掉下树,闪着凉意的微光,像古时日光下刀戈的青铜色。疾疾坠下的青果,沉而稳,一头撞在地面,心神不散,悠然独坐。连衣襟上的土也不掸掸。

总觉得胡桃是塞外戈壁的气息。塞外戈壁的气息又是怎样的气息呢?是张骞的车队在西域大漠尘埃里马嘶人喊,尘土飞扬的气息。是的,有些霸气荡荡的余韵。

古时医家看草木,深入骨髓。也不说梅有多香,只是说梅开得早,先众木而花。李时珍说,梅古文作呆,很像一枚子实,在木上高高挑着。这么说来,梅是一味看着天空发呆的草木。又说,梅,开花在冬,果实成熟于夏,得木之全气,故味道最酸。

青梅是什么滋味?是思念到了极致的味道。这滋味,提起来太浓,放下神又散。细嗅满腮清酸,丢开则又气韵饱满,紧追不放。尘世间,唯有这味道怕是最磨人的。人间多少相思,都是望梅止渴。

食梅生津,那是因为梅属木,肝为甲木,胆为乙木。舌头底下有四窍,两窍通胆液。梅酸,唤起肝胆呼应,水生木,以水养木,故而生津。中医解释缠绕得很,深奥而玄秘。

总觉得梅开,要落才好,才有诗意之雅——枝头也才拆开一朵,便有纷纷大雪遥迢寻来。这才是最好的相遇。树下也一定要有长袍长髯的诗人才好,髯短一点都不够味。有句话说,知君不爱寻常色,为此独留彻骨香。这话,一定是梅说给知己听的。我若盛开,你一定要踏雪而来。相见亦无事,不来忽忆君。

可是,就算不来,也没有关系呀,花蕊间一定还藏有人情之暖,暗香依然盈袖。花影扫雪,雪未动。树影斑驳,风止步。

梅是一种冷冽孤傲的花,像旧时的月光,冷得薄而淡。花开呢,弥散的是宋词的味道,瘦而清凝。再多一点,也是隐隐幽凉的大汉味道,是汉朝大野里阡陌纵横的野气。

花蕾初拆,簌簌的,也有独坐幽篁里的寂然,也有落花鸟啼的万斛愁。唯没有盛唐的味道。盛唐是什么味道?大刺刺过于盛情厚重,日光也太暖——梅当然不会这么狂热。

梅素常是寂静悲悯的。她在枝头,冷冷瞧着人间草木,被日光拉长又捏短的影子。树下是分叉的春日小径,是一匹白马悄然独行的蹄音。那枝头,分明是一簇簇宁静的气息,一尘不染,盈盈的,孤寂的。

先众木而花。这是梅注定的命运,是上苍的恩怜。只是,花开得太早了,难免冷清。花开得太早了,总是有些不经世事,遇见嫉恨也是常有的事。不过,那枝头的清香,一次次涤荡了俗世之痛。

山边幽谷水边村,曾被疏花断客魂。梅在枝头,浑然一种太古之风。大野千里,有人烟,也有暖意。

芡实

样子很朴实,茎上花似乎是喷出来的,似鸡冠。

芡实三月生,叶子贴水,大于荷叶,皱纹如縠——縠是古代一种轻薄而起皱的丝绸。一匹一匹的芡实叶子,痛快敦厚。叶面青,叶背紫,茎叶皆有刺——尘世寂寞,伸出一针针的刺来戳扎空聊的时光。风来戳风,雨来扎雨。每一味草药,都有自己活人的哲学。哪怕再卑微的草木,从春到秋,也有自己波澜壮阔的一世。

茎也粗壮,长丈余,茎中亦有孔有丝,嫩折剥皮可食。嫩时还纤弱,还不经世事,只管可食。老了,就有了江湖气,有了兵戈铁马的拽气。叶老,茎粗,不忍一味粗疏衰败下去,便把自己撮进中药世界里去——中药世界里是优雅的。

无端的,觉得芡实是踽踽独行的闲人,风雨飘摇一生。老了,老得只剩下一把干骨头,喀喀咳嗽着,隐退到药材世界里去。我卑微,我愿意就这样低低活着,悄悄过着,闭门即是深山。你的一生是一生,我的一生也是一生。

没药

没药读末药,是梵音的读法。没药其实是一种干燥的树脂。李时珍说,没药树高大得很,和松树差不多。皮也厚,一两寸是有的。树枝粗壮,硬直而多刺。

没药树虽然活得粗疏,但身上有醇浓的香味。有时候树皮的裂缝处渗出树脂,这样的结晶物便是没药。

但是自然渗出的树脂实在少,太稀罕了,使得采药人格外想念。人类并不缺乏想象,于是,催脂法被发明。采药时,在末药树下掘坎,用斧子砍伐树皮,使树脂从伤口渗出,流于坎内。树脂逐渐凝固,变成红棕色硬块,这便是人工釆的没药。

多少次没药树清泪长流——我把我的树皮爱惜着。可是人心贪多,旧伤新疤,枝叶在大风里前俯后仰,有些人树俱老的苍然意味。阳光像无数支箭泼下来,那一树的伤口,迎风流泪。我所承受的伤,你怎么会懂?那猝然相遇的疼,我怎么给你说?

一棵树,得拿出多少宽恕来,才能抹去一身斧痕?真正的修行不是遇见佛祖,而是遇见自己。一身寒凉的没药树,慢慢垂钓出自己的草木之气。

草木之气,是远古与现实的连缀之气——它们在千万年前就在大地上得水而生,得风而俯仰摇曳。岁月漫漫,一路活过来,冷暖自知。不艰难,如何面对陌陌光阴?不洒脱,如何面对深山大野?每一株草木的骨头里,都住着千年前的旧时光。每一朵花瓣里,都住着一个人间四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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