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沙旧忆

作者: 苗红年2016年10月28日情感日记

东沙,古渔镇。这是一条深陷的旧巷,潮湿、阴暗、逼仄。你甚至不知道它迂回曲折的终点在哪里。静默的时光,在角落、粉墙和老吐春的枝条处留下了它动情的拭痕。

在这里撞怀的不是雨季里那细如松叶的雨针,不是那个撑着黄纸伞躅躅行进的背影,也不是走街穿巷打着拨浪鼓的货郎担,我们永远回不到从前了。这时,从排门里传来一声吆喝。一个穿蓝白对襟衫的豆腐西施在滚烫的油锅里炸油豆腐,“滋滋”的爆裂声里,一只只大小匀称的油豆腐上下游弋。你走上前去,问了声价。当然,价钱对你来说已无关重要,你只是想到了小时候,在学堂隔壁的小贩那里赊过茴香豆和弹子糖的事,有时也有油豆腐,2分、3分、5分,或以个计数的,或以杯盏计量。

我依稀记得,那些低矮、平行、紧凑的店铺在渔汛里喧嚷拥挤的光景。屋檐下滴答着水珠,即使是晴天,也不曾断续,好像屋顶上有一潭不为人知的蓄水池。若是到了晚上,风吹着这些零星的水滴会追随在人的身后,听外婆说:你若是做过害人之事,那些受惊的灵魂会借这些凉嗖嗖的滴水来向你讨个说法。这朴素又灵异的解释,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深深烙于心间,多少年过去了,贫困、无辜、委曲,再大的伤痛也让我沉着下来,平熄了内心仇恨的怒火,相信那些小小的雨滴已经在为真相验明。冥冥之中,神灵总是在护佑着好人。

这里的渔汛因季节不同而各具特色,你可以用鼻子嗅出弥漫在旧巷里陈年的腥臊。但对一个世代打鱼、久居深巷的人来说,浓烈的鱼腥永远是那么值得回味,有时还会来几口深呼吸,微醺,沉醉。这是来自大海深处经久不衰的气息,闻到它的时候,我总是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自己的诞生地。

有人在门口剖鱼鲞,都是些刚从船头流来的货色:金灿灿的黄鱼,银晃晃的带鱼,绿茵茵的“杂剥皮”,还有几只肉膛肥厚的冥乌和3尺多长的狗鳗。奇怪,我一直到现在还搞不懂,夏天时它叫乌贼,但等到冬至一过便把它唤作冥乌了。

显然,一看身手,剖鱼鲞的老汉是捕鱼出身的。他用一根洋钉将鳗头钉在长凳上,拿着一把锈钝的三角刀在石阶上“刷刷”磨蹭了几下,算是开了锋。接下来是渔翁解鱼,技法与身手不比庖丁差。他将鱼翻过身来,不是剖肚开膛,而是从背鳍下刀。只见刀尖滑过,洁白如玉的鱼肉平整地摊了开来,贴骨处像是被木炭熨斗熨过一样。

他开始动手剖冥乌。其实三角刀就是专门为剖乌贼而锻造的,旧来就有“三刀”的说法。一般从头部入刀,辗转反侧。我始终觉得这个词用来剖乌贼要比“难以入眠”更具形象化,先伸刀头,后辗转,再反侧,一气呵成,干净利落。这一剖鲞手艺理应纳入非物质文化遗产。

老宅在记忆现实中凝滞。那些曾经走出店铺的人们也不知了去向,弄堂里持续着一种被遗存的静谧,我和朋友们边走边看,有一户人家的门板上写着“天垂馀庆,地接长春”的联语,字拙句顺,纸已残损,粘贴的痕迹和时光的印染却入木三分,让我想起年轻时也曾为乡邻作墨的情境。吾少时能写一手好字,常有人送来纸墨和倭井潭硬糕,后者作为酬答。这些字有些被勒入石板,在青山绿水间伴随着入土为安的人们,有些在爆竹声里被挂在门庭之上作新年祝福。

房门被锁上了,听说这里以前住过一个大户。后家境败衰,人去屋空,被政府征用。我们从旁边的弄堂侧身而入,墙根下几朵月季花开的正艳,扎根于石板缝底,而枝身却攀越低墙,像是在打探这些来历不明的游客。有一个边窗,木质窗格雕刻着传统的祥云纹饰,由于年久没有修葺,荒败得触目惊心,整个小径因之含混、慵倦,好像历史还不愿退出它耐久的场景。它在这里向行人展示,流逝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时间里那份固执的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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