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访古

作者: 范云英2016年11月19日散文随笔

当位于福建泉州最北端的乡村——云溪敞开它的胸膛时,我承认,它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小时调皮,母亲常吓唬我:“再不乖,以后就把你嫁到杨梅、葛坑去。”母亲的意思是在杨梅、葛坑那样的山旮旯里,看你还怎么疯跑。我却因而把它们同贫瘠、无知、小气、落后这样的词汇划上了等号,何况云溪只是杨梅乡最北边的一个小村落。

然而,当我的脚踏上云溪的土地,心立即雀跃。村部要道的这边建了些楼房,隔一小涧的那边是竹林、田野、山坡,是一座座的灰瓦木厝。落雨的春晨,我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从未谋面的村庄亲切、古朴而又温暖的气息。现在,越来越多的村庄旧貌换新颜,人们可着劲地拆掉别人没有的独特乡居,再可着劲地建起别人都有的水泥楼房,这样的现代文明究竟是洗礼还是洗劫了古老的乡村文明,实在令人困扰。而云溪村的建筑格局,把现代与古老、乡村与城镇各安一隅,这无论是出自有意识地布局还是博弈后的妥协甚或是遗弃,都令我对这个村庄心生敬意,急急想去探寻它独特的人文生态。

鱼池楼

鱼池楼是座木厝,一座引人遐想的古木屋。

它建于350年前,飞檐黑瓦,背倚山坡。楼上下两层,不大,占地只百多平方米,却建得极为精巧、雅致。跟周围大多数闽南木厝一样,它也是土木混合结构,且以木质为多,木墙、木柱、木梁、木楼梯、木地板,只在木墙裙上砌了一截土墙。与本地木厝不同的是,它的正房横向,两侧厢房、耳房纵向,且正房两层都有独立檐瓦,木裙栏是密封的,不像周围人家有栅栏;还有就是两侧厢房耳房呈三进结构,一进高于一进,也各有独立檐瓦,八个人字飞檐,四横四纵,层层叠叠,似展翅飞燕。最是二楼正厅前的大木窗,绝对是凭栏倚窗听雨赏月的好地方。

楼前的空地上立着三对旗杆石,揭示了房主人曾经的显赫与荣耀,让人不能理解的是,房主明明可以跟当时的大户人家一样住深宅大院,为何就建了个小户型?就好比一个明明有大奔的人,却偏偏驾着辆紧凑型的波罗满街跑。不过,这在另一方面也说明了房主人崇尚品质不求浮华不随大流的独立品性。

领我们参观的村书记走到那面刷成白色的土墙前说,以前这里全是壁画,文革的时候让红卫兵涂掉了。

我痴痴地望着二楼的窗口,没跟过去。我猜想着这个房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一个喜欢以“善、福、德”为房子命名的国度,他为何取了“鱼池楼”这种特异又不失雅趣的名字?

我想他必定是个儒雅成熟的中年男子,必定曾外出谋生,虽因变故回乡归隐,却素心坦然。我想他必定抱有非常才情,以房抒志却隐而不张,他未必合于时宜,但眼神必定干净,嘴角也必定有一抹恰好让人喜欢的淡笑。我想他必定是个极为惜花的男子,身边必有一个懂得他的佳人相伴,唯有那样一份懂得才能让他历险恶而存明净、经风浪而不失温情。我还想,在夜来倚窗听风望月的时候,他会不会轻声喃语向身边人:鱼儿。

我还想他既然已经走出了这莽莽的大山,为何又回转了来?他是荣归故里还是黯然还乡?是由于政治谪贬还是派系纷争?是出于忧愤还是淡世?我的问题无历可考,即使找来族谱,恐怕也只是姓名与立世、功名之类的记载。可是,我有必要知道答案吗?对一个骨子里浪漫男人来说,他只会被打击而不会被打倒,苦难只能成就他不能毁灭他,即使失去世俗的一切,他也依然富足,因为有书、有星空、有属于自己的芬芳世界。

既然如此,我还探究什么?我只要知道350年前一个男子建了鱼池楼、因为鱼池楼优雅丰富了一个叫做云溪的村庄,这就够了。

裕德堡与聚奎楼

出鱼池楼,沿着那条连接闽南和闽中的古官道,继续向着云溪的深处攀援。我轻轻落脚,怕惊扰了每一块石头上面沉睡了数百年的历史。

小道一米来宽,一边接着稻田,一边连着大大小小的灰瓦木厝。这些或雅致或简洁的木厝大多建于上个世纪的初中期,里面大多住着村民,有的屋前还堆着一捆一捆的柴垛。在电力这么发达、城镇化水平这么高的今天,还有人穷得要用柴火烧饭?难道这个古老的村落,就是因为偏远贫穷才得以逃过现代文明的洗劫?

稻田那边的山坡高低错落着近十座木厝,最下面的是土楼“裕德堡”。它建于1869年,主楼三层半,左后与右前的对角线顶端各立着一座四屋高的哨楼,底下一米石基,墙体全用黄泥加糯米和成夯筑,坚硬无比。主楼大门用青石砌成,哨楼没门,应该是墙内设有通道相连主楼。无论主楼、哨楼,全都没有窗户,但墙上布满鸟铳枪眼,每层每面都有。枪眼外窄内宽,里面是约50厘米见方的窗台,宽度呈漏斗型向外收口,至外墙就只剩下一个宽约15厘米的竖条口子。这样的设计有着极佳的防御能力,既方便屋里人行动,又不会有射击死角,任何方向的来敌都在它的射击范围之内,除非大炮来袭,裕德堡固若金汤。

与裕德堡相媲美的是“丹山寨”的“聚奎楼”。据村人介绍,丹山寨占地一亩多,据险要地势,三面峭壁,只有一条路可进聚奎楼。楼内殿宇耸立,设有哨楼两座,四周墙上布有巡逻便道……当然,当年的盛景也只能停留在村民的描述里了,眼前我们虽然看到的只是残垣破瓦,但仅那个残存的哨楼和寨墙就令人震憾。但见十几米高的寨墙全部用花岗岩条石砌成,上面布着枪眼、了望孔。石壁虽已发黑,但表面依然平整。据说每块石头之间都在芯里相互环扣,外力拆不掉,牢不可破。整个墙体不见一木一缝,即使是枪眼、了望孔和雕着花朵、铜钱、麒麟的窗、门也全都用石头凿成,足以让每个想来攻击古堡的敌人知难而退。

绕过哨楼,石门楣上写着“聚奎楼雍正十二年鼎建”。我停下脚步,282年前,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有必要花这么大代价来建一个时间都摧毁不了的古堡吗?

带我们来的乡干部介绍说,古堡为当年的“万租户”所建。何谓万租,就是一年可收租万担,以现在的货币折算一担粮价值150元人民币,那他一年收取的租金就是150万元。

我有些释然,人类社会从来就是一部防御与入侵的历史。历朝历代,人们为了掠夺而厮杀,然后在厮杀中入侵,在入侵中获得,一旦掠夺者完成了获得,就由入侵者转变成了抵御者。像这个“万租户”,开始他必定是个入侵者,但攫取的财富成了他的负担,而就是这个负担成就了聚奎楼这个变态的古文明。

其实,任何入侵与掠夺都是人类智慧与良知缺席的罪恶,当初的那些攻击者与抵御者不会想到,再怎么入侵再怎么防御,他们最终全都输给了时间,成为一座废墟。像裕德堡。像聚奎楼。

安居

一个村庄的房子,就是这个村庄的精神地理。

木厝是会呼吸的,它属于自然,是长在村庄里的,日夜温抚着村庄,陪伴着村庄,荫庇着村庄,给村人以悠闲、祥和、自然的生活,让村人的心也跟着古朴平和。这里的木厝是不设防的,它把心豁达地向每一个朝它走来的人敞开,厅堂没有门也没有窗,你走累了,碰到下雨了,那就抬脚上去坐一坐吧,歇一歇吧。你如果渴了,过右厢房,厨房的门是开着的,里面大致是有水的,那就自己倒一碗喝吧,有什么好客气的呢?你要是饿了,要是灶锅里还焖着地瓜,那就吃一个,农村里的粗俗物,不嫌弃你就吃吧。你说要多少钱?哎呀呀,你这不是说笑嘛,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值个什么钱啊!

和木厝相反,裕德堡、聚奎楼反映出来的是一种封闭、防备的精神状态。如果木厝信奉的是人之初性本善,那裕德堡、聚奎楼信奉的就一定是性本恶。在云溪,像裕德堡、聚奎楼这样的土楼还有一个名字叫“土匪楼”,不管是土匪住的楼还是防土匪的楼,都向人们残暴、冷酷、明白地传递着这样一个信号:站住,靠近就打死你。

时光已经过去了几百年,350年前的康熙盛世,282年前的雍正王朝,147年前的同治衰败,这远离尘世喧嚣的木厝鱼池楼、枪楼裕德堡和石堡聚奎楼,在时光中站成了一个王朝从盛世走向动荡衰败的证据,也揭示了人类文明发展的一个不可违的定律,任何闭关抵御都不能根本消灭入侵,任何掠夺也建立不了新的和谐。

走出古村落,过了桥,在路边的青草上磨蹭掉两脚春泥,踏上平坦干净的村街。我们的右边,楼房整齐有序,一个老农正悠闲地坐在他宽敞明亮的客厅沙发上,独酌。我们的左边,小涧的那边,一个人影迈出木屋,仰头望了望天,伸了伸腰腿,然后背着手慢慢地闲闲地朝村街走来。原来新楼房有新楼房的便利亮堂,旧木厝有旧木厝的温暖记忆,我们所要做的不是去消灭木厝或者抵制楼房,既迎新事物,又不抛弃昨天,让它们在新的秩序中兼容并包、求同存异、各自安邦。处在大改革大发展的今天,我想很多地方我们该学学云溪。

中国有个成语叫安居乐业,先安居,然后乐业。如果一个国家它的人民都安居了,那这个国家的盛世也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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