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里大田的黄昏

作者: 柱子2017年07月15日来源: 贵州民族报抒情散文

从来没有这么多人来迎接你,从来没有。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火把,把大半个天空都映红了。你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要走的路,可是人们仍然点燃那么多的火把。这有什么必要呢,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排场的人。就要到了,翻过坳口就到家了。错了,错了,你们为什么还要往前走?我的家在山那边。人们听不见,他们还往前走,走下另一面山坡。是的,他们没有错,他们要为你找一个新的家,在那里,你不再有悲伤,不会有痛苦

我没有看见这一幕。我只看见,三杆迎风猎猎的纸幡,是你招摇的旗帜;一抔新鲜的黄土,成了你永生的房屋;几株茁壮成长的小,将会成为你的朋友。你并不孤独:你的母亲和叔叔都在你的身边,你们会找到许多共同的话题。你也不会饥饿,你脚下躺着你曾经耕种过的谷里大田,它会给你提供源源不断的粮食。

这是你我没有想到的结局。你怀里还揣着大学寄来的通知书:它已迟到了二十年。如果不是人为的世局,你早就走上了另一条路,不知道是祸是福:在那些成绩比你差的同学中,有人在城里做了官,也有人发了财但锒铛入狱。你几经挣扎,终于成了国家干部。眼看就要进入党校学习,入学前最后一次下乡工作,谁料竟是不归路?

黄昏时分,天地苍茫,斜阳恹恹欲落。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我的到来。我们还有许多未竟的交谈,关于书,关于个人,关于世界……你走了,留下的书谁来翻动?松林舅问我,一个人可敢来你的坟边。如果能真的见到你,那是求之不得的事,又怎么会害怕呢。有一个美丽而动人心魄的传说,说人死后要将生前留下的脚印全部收走。谷里大田边,你留下过多少足迹?一时间,我引目四望,冀望能见到你依稀的踪影。四野无人,唯有知了在亢声长鸣:“知没药,知没药……”。

在这大多数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的乡野,你可以说是一个奇迹:别人都想办法赚钱,像你的两位哥哥就会做木工,有的人会采药行医,有的人去做泥水匠,替人舂墙搭屋,都能以一技之长补贴家用,改善生活,可你却用得到的一点钱去买书,你家里最值钱的,可能就是那堆书了,我时常拿那些书回来看,在那穷困的现实中扩大了一个少年的视野,给了他一个长久的梦想。也许就是因为对书的热爱,你才特别喜欢我吧。我考上大学的那年,父亲病重,母亲身体也不好,两个弟弟小,还要上学,家里无力负担我,你和其他舅舅一起,力主让我上学,虽然自己也不宽裕,仍然全力支持我……

那时在农村几乎没有什么资源让人能活得轻松些。做完农活,你也像其他人一样,上山剥树皮卖,有一次正好我在你家,你卖完树皮回来,从磨破的衣服里露出了破皮红肿的肩膀,当你把钱递给我的时候,我不忍心要,你把我骂了一顿。最让人难忘的,当然是老黄。你家里有一只大黄狗,养了好多年了,一家人都喜欢它,叫它做老黄。我到你家的那天,你特地从街上买了一斤新鲜猪肉回来,说要让我打打牙祭。你把肉挂在中柱上,没想到老黄乘大家没注意,踮起脚吃起肉来。等到发现的时候,只剩下了穿肉的绳子和一点点残余。你拿起那点剩肉,把老黄唤到柴堆旁边,让它吃完那点剩肉。然后我们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你突然抓起一根木棒,一棒打在黄狗头上。然后又是一棒。老黄显然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都忘记了逃走或反抗,在被连续击打几棒后,才闷哼一声,倒在地上,血从嘴里流出来,呜呜地嚎叫。你又连续打了几十棒,它才停止呻吟。吃狗肉的时候,你的手可能因用力过度,有点微微发抖,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肉。舅娘也是笑吟吟的,可今天回想起来,那眼里应是含着泪水

十年后,又一个昏黄的黄昏。谷里大田边,阒无人迹。大田里,秧苗一片葱绿,正待扬花;远近蛙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太阳迫近西边远山山顶,放射出最后的炫目光芒。你的坟上,清明时挂上的纸幡只剩下一根光杆,一片猖狂的野草和几棵杂树盘踞了整个坟墓,供台上,什么也没有。一只硕大的绿头苍蝇,瞪着一双贼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停在坟头,是除我之外唯一的吊客。

光明渐渐淡去,黑夜就要来临。满舅,夜晚是你的世界,不知道今晚谁陪伴着你?在哪里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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