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470岁的黄连木说说话

作者: 彭志强2017年11月18日来源: 四川经济日报抒情散文

面前,这棵黄连木,470岁了,老得不像样子。腐烂,从深埋于泥土之下的根,一直延伸至和天空一样苍凉的枯枝,一时沧桑满目。它透过这些年白发陡增的我,看着不远处的“古驿茶店”牌坊,也就是成都市龙泉驿区茶店镇西岭街入口的古镇标志牌,我总感觉彼此都怆然而涕下,有一种亲人之间久别重逢互诉衷肠的表情。

时间,如果能够退回到1547年,正好是明嘉靖26年。这一年在明朝皇帝朱厚熜的首都顺天府(今北京)有一件大事发生,万历年间的著名首辅张居正考中进士。虽然,当年只是二甲进士,离状元李春芳还有十个人的距离,张居正却从编修、翰林院掌院学士一步一步走向内阁首辅,甚至辅佐万历皇帝朱翊钧开创了“万历新政”,可谓:荣光一生,流芳百世。可惜,时间这把快刀杀人太快,张居正只活了57岁,就把肉身还给了浩荡的尘土。

这一年在成都武侯祠,四川巡抚张时彻亲自撰文《诸葛武侯祠堂碑记》,成都府同知高登立碑,俗称“明碑”,张时彻在碑文中简述了武侯祠的历史沿革,并记载了明嘉靖年间对武侯祠的维修。本次维修的具体执行者为成都知府马九德(“府马九德乃鄶奉以从事”)。这块明碑,如今已是稀世宝碑,成为海内外游客必看的武侯祠博物馆“镇馆之宝”之一。它的寿命今年高达470岁,如果不去人为破坏,千岁也是风吹不倒。

这一年在龙泉,因古驿道上的茶铺而得名的茶店镇,诞生了一棵树,叫黄连木,俗称黄楝树。这样一棵无名无分的树,没有经过内阁首辅张居正、四川巡抚张时彻、成都知府马九德这些名人的贵手,注定无人侧目,更不可能成为嘉靖26年的什么大事。它,到底是人为栽种于此,还是天然生长于此,过去的家谱、村史、县志都没有替它说话。如同很多说普通话的普通人,活着时没几个人知道,死后可能连一个名字都没留下。这棵树至今还没有一个响亮的名字留下来,只能被林业人员叫声黄连木,被当地的村民唤作黄楝树。最多,我能说它是“枯木不逢春”树。

它还能留下来,没有被废物一样遗弃或者烧毁,植物专家测算出它的寿命,有令人瞠目结舌的470岁。其实,它的出生与成长,对于识树和不识树的人来说,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它现在的模样,以及还能活出一个什么奇迹数字的年轮。

春天,其他的树都发出了新芽,长出了嫩绿的叶子,用一种极具生命力的绿让自己茂盛、雄壮,甚至替人遮风挡雨。成全自己也成全他人的事情,这棵黄连木如今做不到了。它全身光秃秃,仿佛任何一缕春风吹过来都是凛冽的寒风,身上无数小方块状的裂口又会多一处伤口。我不再相信植物学家说的什么黄连木抗风能力比人强,更不可能相信它抗风险能力比人强。这棵树的不远处,曾有一座火神庙,我甚至怀疑那些大面积腐烂的树干,就是谁或有意或无心的一把火引致。因为用手触摸它的腐烂,我能明显感觉灰烬像藤蔓一样向手指周围蔓延。

茶店镇上年龄最大的人,却是另一种看法。他叫付云波,今年83岁,土生土长于此,“古驿茶店”牌坊左边的小楼房就是他的家,每天出门他都能看到这棵树。他说,虽然谈不上看着这棵黄连木成长,但是这棵黄连木却见证了他整整83年的人生。小时候的付云波还多次攀爬过这棵树。就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棵树还郁郁葱葱,远在十八里外就能远远看见它的茂盛与壮观。可是就在这几年,镇中心的照壁村四处修房子,伤及树根,泻了元气,让看上去像被焚烧过的树干渐渐溃烂,形同朽木。

朽木不可雕。这五个字原本不应该用在这棵黄连木身上。因为,黄连木独特的内分泌而形成的木材,一直以“坚硬致密”著称,而且是人们生活中常用的雕刻用材。事实上,住在小山坡的悬崖边470年,这棵黄连木早已把茶店镇雕刻成另一种风景

今天,专门来给它写一篇文章,试图用一粒粒文字雕刻它的前世今生,我发现自己最终依然无法化腐朽为神奇。但是,我永远记得2017年3月30日午后,春风中的阵阵桃花香引领我前来拜望这棵470岁的黄连木。在茶店镇,我把一个下午的时间交给了这棵树,而不是泡在茶杯里。在这个叫不出名字的山坡上,前不见古人提笔,后难见路人侧目,这棵曾经在悬崖边孤傲的黄连木,如今只剩下衰老、孤独和倔强,令人无限感慨。

它的衰老和孤独,此时此刻让我突然想念起老家屋前那棵陪伴我童年时光的黄连木。许久没有回去和它说说话,给它除除草了。人人都在嘴边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除了在植树节栽种时给树苗翻翻土、浇浇水,在这之后,习惯了向树无休止索取的我们,何时何地何曾管过树(甚至是自己亲自栽的树)的死活?趁彼此还活着,我要把时间从更多拥挤的时间里抽离一些出来,回一趟故乡的大元堡山,给老家的黄连木除除草,翻翻土,浇浇水,说一些树能听懂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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