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带给我更深的迷惘

2012年05月18日来源: 网络文章情感日记

我想起身离去,或许能得到安宁。

多年前我一样是不讨喜的小孩,没有朋友,没有长辈的欢心,没有老师的宠爱,每天自己给自己定下许多近乎强迫的任务要完成,可我觉得一切没那么糟。现在我长大,仍然没有朋友,没有长辈的欢心,没有老师的宠爱,而且添了一条,没有男朋友。现在我懂得我周围会有许多人,我要尽力和他们相处,要努力工作,要买房买车,要稳定地生活,我每天一睁眼,都在沉重的债务里,是欠着未来的自己的。

我常常梦到我十七岁的样子,半夜从脏兮兮的小饭店出来,夜晚的风卷着路灯不咸不淡的晕黄,不知道身处何方,不知道将往何处;有一次梦到自己坐在南京路上哭,身上没有钱,穿着麻袋一样的地摊货,看着一双双脚从身旁过,寸步难行,没有家可回,不能旅行,不能满足小小的愿望,比如吃贵一点的冰淇淋。但是梦里我永远是十七岁的样子,十七岁零四个月,头发是很短的,眼神惊惶。

半夜惊醒,看到外面荡漾着的光影,投射在天花板上流动。我坐起来,以前的种种,现在的种种,将来的种种,一时间恍如隔世。我爬下床,揭开窗帘看到皎白的月亮周围有大团乌云飘动,风在回字形的楼间呼啸,对面楼梯一顺儿的亮着灯。我坐在床上,看着墨色的夜一点点消失,睡意全无。第二天早上十点半才醒来,我意识到可怕的状态又缠上身。

没有人愿意听我胡言乱语,讲我的理想,即使我能从我的理想里获得快乐。我有个老师曾说我今后会怎样怎样有所成就,不囿于小城市破学校。我点点头,心里差点儿想冲上去把他撕碎: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可如果我不是呢?

我可以用几天学完别人一个学期甚至数个学期无法通过的课程,一题一题,畅通无阻,一马平川。我有小小的成就感,和接下来的巨大的落魄和寂寥。

我宁愿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人,像我的许多同学们一样,放在人堆里认不出,不会见上一面就被老师讲“我记得你呀”,欣赏恶俗的二十八块钱一条的裙子,真心欢笑着,坦然地吃喝玩乐,在和师哥学妹一起吃饭一起喝奶茶时,不会有浪费生命的内疚,不会觉得吃皮鞋是难以接受的事情,平时大家做着伴按时上课,常常慢悠悠逛着去自习室。我一辈子都不曾稳定地有过这样的生活。我不向往,不期望,但是有小小的遐想:如果我是大众化的样子呢?我想我会更快乐。

没有人愿意听我胡言乱语。即使是我的父母,他们急于拨乱反正,看着我误入歧途走火入魔,他们急得好像绝了后。久而久之我不能和我所亲近的人们谈论我的理想。我开始在课堂上走神,老师们总是把我十分钟能懂得并记住的内容,自以为有趣地唠叨上三十分钟,然后面对恍然大悟如灌醍醐的大家,长松一口气。这时我的思绪渐渐飘远,我在字里行间看到十七岁的我,我穷得快乐都没有了,我独自在家的时候,从沙发上偷偷翻出被随便一搁的录取通知书,我捏着它,看着粗制滥造的封面,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校名,有长时间的恍惚,对自己,现在,对一切深深地怀疑。我以为我会疯掉,然后可能很快被我掐死,在我的焦虑和叹息中傻怔怔地啃手指,或许死期比预计提早两年。但是我没有,而且我也没对现状学会接受,或者叫无动于衷。于是我好像日日夜夜生活在无涯的痛苦里。

有一天曹睿发给我一条短信:你听何韵诗的《痴情司》,觉得哪句话最触动?我回去认真把歌听了几遍,回复说,“其实你我这美梦,气数早已尽,重来也是无用,你呢?”,他很快回我:“梦还没有完,大寒尚有蝉;梦还没有完,断垣望归燕;梦还没有完,愿还没有完。”这件事以后不久,我就对曹睿他们说,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曹睿一直想不明白我为什么喜欢谭铮,他说谭铮是唯一的驯兽师,是我的禁区。因为谭铮有着和我完全一样的tastes,我们能理解彼此做出一切决定的思路。在我做雅思的白日梦那会儿,谭铮每天遥遥地发来一个填字游戏,逼着我背单词。有一天我做出一个答案,把自己吓了一跳:“BE MY PERSON”。上个周末的GA,是第八季的结尾,Yang对Grey说,I didn't marry you,so you're not my person。这个情节,谭铮在半年前就预言到了。我仔细检查了这个简单的填字,没有错误。我不再提,谭铮也不提。我们在这方面,像是在补十几岁落下的课程,小心翼翼,稚拙又坚持,一腔孤勇,守着我们都知道的无望结局不肯放手,好像那是一块糖,我们是没有自制力的孩子。

我厌恶别人跟我提起恋爱的话题。为了保护自己,我从不对人提我是双性恋。我曾有一个女朋友,我们共同分享欢乐悲伤,我们举起啤酒,桌上还有半根香肠,我们一起唱三套车。她叫肃肃,她后来死了,她的MP3留给了我,里面只有一首单曲循环的500 miles。

这是我和曹睿他们疏远的第六个月。我们都不是说疏远以后还能假装没事常常问候的无聊的人。但是十点半从床上坐起来,看到外面阳光充满天空的时候,死的念头非常强烈,我想给谁打个电话说说话,那天我拿起手机,一点也不想打给我爸妈——有时候我给他们的电话打得越频繁,就是我越难以捱过的时期,我只是想听听他们的声音,知道我还有后盾,还有人会想着我,我一塌糊涂的时候还能有家可归——你不觉得这是自我安慰吗,十七岁的我,十八岁的谭铮,他重新出现的时候我眼泪汪汪,I have nothing left,他的作用是一针见血和推波助澜。

所以我没有信任,没有安全感,我好像一直是一个人。我爸常常在电话里告诉我,要顾着大面儿,要去上课,要去入党,要去找人。我妈永远离不了一句话,你要看书,快去看书,凡事赶早。他们不了解当我想起身离开,妄图以此得到安宁的时候,他们这样答我,我只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想快点结束这鸡同鸭讲,以后不再给他们打电话。他们看到我写的东西,或许觉得无病呻吟,或许觉得我无药可救,再要不就是完全不当回事,甚至焦急地谴责我为什么不看书而是浪费时间精力写东西。有一次我一边听着电话里他们这样讲,一边看着漂亮的美工刀在皮肤上划下,细细的血流顺着纹理蜿蜒疾行,我没有知觉,不知他们讲完没有,我自顾自挂电话,心里非常非常空虚。他们大概会认为,抑郁症和同性恋一样,是最该死的。我不知道有一天他们被通知我已经死了的时候,会怎样看这些谴责。

我的一贯作风是删干净所有联系方式,我不知道曹睿是否换号。最终我流畅地按下他的号码,顺利地接通。我说,曹睿,我觉得我撑不下去了,我需要你。他不回答,我就硬着头皮说,我给你唱首刚听的歌吧。电话那边还是一片沉默

以前人们在四月开始收获,躺在高高的谷堆上面笑着,我穿过金黄的麦田,去给稻草人唱歌,等着落山风吹过。你从一座叫“我”的小镇经过,刚好屋顶的化成雨飘落。你穿着透明的衣服,给我一个人唱歌,全都是我喜欢的歌。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等候鸟飞回来。等我们都长大了,就生一个娃娃,他会自己长大远去,我们也各自远去。我给你写信,你不会回信,就这样吧。

我一边唱,一边想,他要多大忍耐力才能受得了这样一个神经病。他说,你在哪,我过去,我当这六个月是小叮当的透明砖。

你们谁知道,在无望无援的时候有个依靠是什么感觉。好像没谁能完全懂另一个人,比如谭铮可以懂我的决定和选择,曹睿有时候不能;而曹睿能给我依靠和安全感,他知道我并不是强势的超人形象和我有多不坚强,知道我内心那点当不了饭吃的小文艺,知道我整天泡在孤绝独立中自己调节快乐悲伤,知道我对家的复杂的眷恋厌恶痛恨和向往;谭铮是和我一个类型的人,是索取型的,而不是给予型的。那天我特别没出息,我看到曹睿,就像看到救世主。在这个我刻骨铭心憎恨的学校里,那么多人伤与互伤,那么多无聊无谓的交谈和往来,那么多茫茫无期的担忧和未知,我不想不愿也没必要去猜心的烦恼,这些在我摸到活生生的曹睿时,突然风轻云淡,踏实下来。

我们在五月的暴烈阳光下沿着操场一圈一圈走,整个操场都被我们包下来一样安静,大风在操场中央回旋,曹睿安静地听我讲我说过无数遍的小梦想:我说如果有一天我能安定下来,我想赚很多钱,把我小时候的梦都买回来,我想学轮滑,在选择护具的时候不必担心价格,能穿上清一色湖蓝和一号铭黄;用自己的钱买最大号的飞镖盘,没有人有权利弄坏它;用自己的钱买全套的画具,集齐一千二百四十三种颜色画油画,把我期待过的颜色搭配都用一遍;和你这样的朋友混迹在一起,我们不必担心形象,我们穿破牛仔裤和花里胡哨的鞋子,自己做饭,胡乱搭配;有碧海青天的地方,有终极的自由的地方,有我们的立足之地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可是我爸妈不许我和你这样的人往来,他们不能接受我是双性恋,我爸说同性恋是最肮脏恶心的,那么我等待长大,然后我远远离开,你可以教我吉他;我想理直气壮支配我的时间,我想学点法语,我想画画,我想在抽风的时候跟你们一起去三里屯卖唱,我可以给摇滚和声;我可以在想买一点奇装异服的时候,用自己的钱心安理得去买,高兴坦然地穿;我不会用任何手术改变我的脸,我很满意我能长成现在这个样子,因为我知道我姥爷会高兴看到我本来的摸样,虽然我不喜欢我的脸。我不入党,不加入任何派别,我想靠自己的本事活下去,如果不能我就死掉,这样的结局我会不甘,但是不会太遗憾。你知道我多骄傲,多不愿意和许多人扯上联系。我要赶紧赶紧赚钱,快点快点出名,这样我可以给我爸妈足够的钱,让他们不必工作,去旅游。我还希望他们能再有一个孩子,或者精神上有些什么其他寄托,让我离开,抱着我喜欢的机器猫小叮当,再不回来。

我吃掉曹睿带来的几盒蛋糕,边吃边讲。最后他抽掉我手上的,说你别吃了,又要后悔得吃了耗子一样。我开始留恋生,心满意足。我拍拍手说,我要回去看心电图了,它们是很变态的东西——

他笑一笑,看着我离开乱草莽莽的操场。走到最高处的篮球场,我回头看,曹睿变得很小,在滔滔孟夏里,隐约看到回旋的大风把他的t恤吹向一边,他朝我挥手,我的手机屏幕开始明明暗暗地闪。他说,不知道能陪你这个神经病到什么时候,但我能给你保证,在你大四结束之前,我一直在的。这是我听到的极踏实的一句话,几乎是唯一的“保证”,连我爸妈都什么不肯也不能给我个保证,从很小的时候姥姥就天天念叨“你家里穷,你爸妈没本事,你什么都没得靠”,我得到过多少“保证”?我得到的寥寥无几的保证里,有多少到最后落到实处?

我一本接一本地看书做笔记,从免疫到药理,从局解到病生,从喜语言到蛋皮机,我爸还在冠冕堂皇地说我,“我不好说什么干涉你,但是你总得……”我在大学里没有朋友,他们也都在冠冕堂皇地说,“你要和你爸爸好好相处,对他恭敬,哪怕你不同意也要附和,说句假话大家都高兴没有什么的……我是担心你呀!”陈铮会说,有什么需要发泄的丑陋的真话跟我倒;马阳会说,走,哥带你吃饭喝酒,饱食遨游,一醉方休;而曹睿会给我一片沉默,一个拥抱和一个保证。

我十一岁的时候,在电脑上偷偷看萧红,她说,小时候听老人讲,快快长大吧,长大了日子就好了,就天天盼着长大;后来真的长大了,日子却没有好过,我对着电脑哭得稀里哗啦。那时我的同学还没有开始看琼瑶和三毛,我读完了席慕容舒婷和王安忆,五迷三道地狂热地迷恋着水粉和油画,没有意识到他们在写女人,写感情。我越长大,越发现岁月带给我更深的迷惘。生活的压力扑面袭来,滚滚的人流,腾腾的尘土,阵阵的热浪,现在我的感觉是那么悲伤无望。

我以前说,肃肃是我的好朋友,我想她会责怪我的掩饰,她是我的女朋友。她有一天喝多了,对我说,你真打算在二十岁死去吗,我笑着说,你是要代我吗?她很认真地想了想说,deal,你好好奋斗到三十岁再做决定好不好?一语成谶。

我什么时候那么争强好胜的?我要赶紧赶紧挣钱,快点快点出名,我才能在798买下一个院子,地契什么的上面一定要郑重写上我的名字,我在自己的地盘,啊,太安全了。我的院子里不掩饰厌恶和喜爱,大家直接讲真话,这才是我家。

如果我到三十岁,一无所成,我会用我所有的积蓄,完成我多年的林林总总的梦想里的一个,我三岁那年的一个下午,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姥姥在一旁边绕毛线团边照例念叨我的身世多苦多无依多么不如我表姐,天空格外高远,有飞机划过,这么多年过去,我没有当成空军,没能去航空大学,也没能去把我脑海里的天空和海洋画出来,那么我就想方设法跳一次伞,或许我会带一把剪刀和一瓶百忧解,穿我最喜欢的天蓝和铭黄色衣服,带一个挖耳勺,一颗红茶梅,一张初中的成绩单,剪坏我的跳伞,从天空出发,到海洋葬身,至少我有一个小小梦想是完满的。

我无法容忍这样活下去。地球照样转,太阳照样升起。我爸妈会恼怒,控诉,冷落,遗忘。曹睿谭铮已经各自结婚,孩子满地跑,我是岁月留给他们的遗物,有一天他们抽风听有关时光的歌,或许还能想起我。肃肃的墓不知在哪个地方,我们的灵魂互不相识。但我能天空中自由地飞,能站在椰子下看海浪翻滚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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