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在地震中倒掉了

2009年06月07日来源: 网络文章心情故事
我家祖上留下的几套大院子和三百多亩土地,作为爷婆地主成份的罪证,早已零落破碎得不见了先前的模样,保存下来的书房和祠堂,我懂事的时候就已经住着别的人家。爹只过了十几年的大少爷生活,成份划定生活层次锁定后,和妈一起四十年七次打井两次修房,在被爷爷当作宝贝的屋基地上,给我留下了一间正房和一间堂屋,和哥哥的几间房子连在一起,围成了半个四合院落,这就是我的老屋。

我在老屋里渡过了人生的第一个二十年。四个儿女中我排行老三,是在这间正房里出生的第二个孩子。我出生在下半夜,是下弦月,爹见到儿子第一眼后从屋里出来就看到房檐上的弯月亮,欢快地叫嚷着说那就是观音菩萨送给我的“船”,多年以来,他的这个声音仍然没能超出我的想象。就在我出生的木床上,我二十多年把一个相同场景和情节的梦做了四次,老屋成了我魔幻童年记忆中的天堂。老屋是在一处离县城三百多里的山沟里,多年来交通非常困难,没有了祖上成群的骡马,爹希望我这辈子能够多到几趟县城,最好再去几趟省城,就把老家、县城和省城三个地方名字的第一个字组合起来给我作了名字。小木楼上,藏过我竹的木的刀枪剑戟、吹管瓦罐以及五颜六色的玻璃瓶子,藏过我上小学一年级就开始使用的旱烟袋和牛角烟斗;石板院坝里,有过多少个无眠的夜晚陪哥哥端一瓢炒花生等看“月花”听故事睡蚕簸箕;在无忧的黄昏里,放学回来饿卧石板写作业、数喜鹊蜻蜓八哥蚯蚓;堂屋门前,时常放着杨明才老师两次家访坐过的小圆桌和地板凳;一个相框里悬挂着我家六代人的照片,一个上世纪40年代的博士帽子里,珍藏着爷爷的画像。在毛草堆的红苕箱子里晒太阳,在棉花堆里仰躺着指点卷积云和积雨云,带着英勇善战的家狗“赛虎”,在屋后金竹林里打过仗,在核桃树上当过孙悟空,给爹打下手加工家具,吹笛子拉二胡对歌给妈过生日,年节上击石唱歌敲锣打鼓下棋打牌,……数不清儿时美好的经历,全都深藏在老屋这片热土里。

从出生到中学毕业,这里每块田地的每季庄稼都有我的足迹。打猪草、采桑叶、掏红苕,栽插收种,耕田耙地,天旱时抢挑池水,天不亮下河赶船,夜里赶路为搭车,泥里骑车为上学。老屋的门板上开始记录每年的猪价、粮价和茧价,爹开药方的小本子上,逐渐挤进去了欠提留款和农业税的数字。墙壁上儿女们的学习成绩单和奖状证书贴了两排后,老屋开始变成我们兄妹四人常年住校读书的驿站。风雨奔走的几年中,小家再次一贫如洗,爹妈的棺木,也因为给我大学最后一季交学费卖掉了。在这座老屋里,一家人心手相牵,守着爹妈四次从病死的边缘上缓了过来。回到老屋里,不管是灶屋里还是爹妈床前,我都能够一坐几个小时,无论家里发生什么,呆在老屋里是我心情最能放松的去处。只要老屋在,即使家徒四壁没吃没穿的那几年,一家人总能其乐融融,有泪有笑,心灵就有归依,灵魂就有托付。这座老屋,早已是我们一家人习惯了的劳累心灵的归依之地。

能够放下手上的工作再回一趟老屋,是在大地震之后第九十二天。

爹去世后这几年,我每次回家,大老远就能看到妈在院坝里或门前叫我“剑成”,从结婚以后,妈就坚持改口叫我这个名字。妈走后我回过四次老屋,看不到妈走出来,听不到她坚持叫我“剑成”的名字,我每次回家都要站到院坝前看那个坝子,看那道石街檐坎,和经常出现在妈身后大半脱漆的红房门,在心里默默地回想妈的声音和略驼的脊背慈祥亲切的脸,等着听嫂嫂走出来,仍然坚持叫我“剑成”的名字。

这次回来,石街檐坎大半被墙土掩埋了,一次来车并倒车离开留下的车辙,把院坝里散落的墙土辗出了两道渠。路边的自留地里,依然是柚树和竹栅栏,我多年没再侍弄的园子里,哥嫂种满了葱蒜和好几种青菜,院坝盖上的大柏树更加显得孤傲高大。房后爹和我们砌的那条二十一级的石坎子路,多年远离求医问药人的足迹,已经显得零乱不堪了。原来在房后紧紧圈着半个四合院的金竹林,现在完全没有遮挡地俯视着还没有完全移平的墙土,一直被后墙挡着的石壁开始可以全天晒到太阳了。抬送爹进墓地时在金竹林里砍出来的路上,已经又长满了竹子。

嫂嫂把我带回来绘制建房规划图的电脑轻轻放到枕头上后,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这有点像是救灾物资。从窝棚里出来爬到成堆的墙土上,找不到原来的墙洞,找不到爹妈为生活吃尽苦头却替儿女健康成长欢乐的一切见证物,我脑子里一下变成了一片空白。模糊的思绪中,逐渐浮现出了爹妈忙碌着的身影……因为医术和爹妈的慈祥厚道,我家曾是周围几个生产队受尊重和接受帮助最多的人家。地震之前,我仍然希望一有公休假就回到老屋,到爹妈坟前看一转,打点一下邻里乡亲,赶场种地,这里仍然是我最能放松心情的地方。可是眼下……。在杂乱无章的思绪中,我来到了妈坟前,拨开杂草,用树条平整坟上有点松陷的泥土,竟然又有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了下来,春节上坟时,我给过若干理由说服自己以后不要掉眼泪的。

听到哥哥找过来的脚步声,我抹了一下脸颊的泪珠,和哥哥一起朝老屋基走去。老屋,我儿时的乐园,我一家两代人辛酸创业的见证物,我们一家十余口人劳累心灵曾经的归依之所,在爹妈离开人世后的大地震中,已经完全倒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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