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须里的记忆

2010年01月06日来源: 网络文章经典散文

爷爷过世有二十多年了。今天对镜剃须,却猛然想起了他老人家。爷爷胡须花白,很有古时长髯老者的风采:上须齐唇,撇胡两分,颏髯飘洒。那茂密的胡须记载着岁月沧桑,抖动着喜怒亲情。

自打有我那年,爷爷的眼睛便模糊了。民间有种说法,说是叫瞳仁反背。说不清个中深意,但总觉得自己与爷爷有着一种天然的缘分。堂兄弟共有七个,独我与爷爷最为亲近。从会走路起,便常在爷爷怀里撒娇,捻着爷爷的胡须问常问短,痴痴地探求藏在胡须里的故事。

爷爷的胡须是安详的,在舒缓的抖动中流溢着神奇。爷爷的故事很多,文王拉旱船啦,太公贩猪羊啦,什么集市买面、渭水钓鱼等等。我最喜欢听的是姜太公的张手雷。当讲到姜子牙活劈不义之妻时,爷爷简直就是太公再世:宽大的手掌伸展开来,胡须轻颤,咒语声飞,倏尔一声断喝,眨眼晴天霹雳。真是绘色绘声,动人心脾。那许许多多的故事至今想来颇有趣味,在史书上也未见过,不知大字不识的爷爷,是从哪里拾掇来的。爷爷的故事是长了翅膀的鸟,傲游在我童年的脑海;爷爷的胡须是会唱歌的山泉,一路奔泻在我稚嫩的心灵。渐渐的,我读懂了爷爷的喜怒,明白了做人的道理。

爷爷的胡须也曾上翘,那是春和景明后的雷雨。记得是本家一个堂伯,在村里当干部,,很有些威严。正值破四旧的年月,堂伯带了人到爷爷家里抓 “现行”,—几个耶稣教徒礼拜天在爷爷家聚会。堂伯的话还没有讲完,爷爷便一声断喝追了出来,他手里提了一只小船似的布鞋,刚出门口,便抡圆单臂,咣的一声打出,早已是人散影空。所幸爷爷失明,那抡开的鞋子没有打到堂伯,却让那低矮的檐柱受了重重的一击。我清楚的看到,此时爷爷的胡子上翘,根根竖立。堂伯显然怕了,我却看出了爷爷的威武。听说当年,日本鬼子进村抓了爷爷,要爷爷说出我党干部的下落。爷爷意志坚定,守口如瓶,结果被日寇打得遍体鳞伤。我想,那时爷爷肯定象今天一样昂着头。如果爷爷那时也长出了浓浓的胡须,那也一定是胡须上翘,根根竖立。想来,父亲去参军,该与爷爷的这次经历有关吧。

父亲一辈,包括两个伯伯,都惧怕爷爷,独我不怕。爷爷没对我发过一次脾气。我头疼的时候,爷爷常用他那宽大的手掌笼住我的头,轻按细柔,一边按摩,一边祈祷耶稣,没等我从祈祷声中醒悟,爷爷早已将双手移至耳垂,用力一扽,那头疼便一下好了许多。我撒娇的时候,爷爷也曾从兜里摸出糖块塞给我。那是怎样的一块糖啊,真不知道丢了包装的糖块,在爷爷兜里藏了多久,再经过爷爷那不爱洗手的手掌濡沫,糖块的颜色都变成褐紫色的了。那个时代,农村孩子能够得到一块小小的糖块,可是莫大的奢望,还怎顾得上挑剔,随着不住嘴的咂吧声,那悠长的甜意早把饥渴时代的我沉醉了。

吃过爷爷的糖块,便想着送给爷爷一样东西,于是我便给爷爷造了一根精致的盲人棍儿。夏日的河边树林,有的是清凉,有的是热闹。孩子们的童音伴着知了共鸣。我爬到树上,精心挑选一根粗细适中的枝条折下来,剥了皮,刮的溜光,还让父亲帮着封了头儿。这样,一根精致的盲人棍儿便做成了。爷爷高兴,那花白的胡须也跟着欢跳。

晚年的爷爷是闲不住的。他常背了大筐,摸索着到村外小河边的树林里去挖枯死的树墩。明眼人不难发现目标,可那几近失明的爷爷,要在手摸棍儿敲中找到枯死的树墩,该是多么的不易啊!一旦找到了,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掌,便成了镐和铲,不停地挖,不停地掘,有时挖到晌后,有时挖到天黑。一天,不知是天气阴沉还是太阳过早落山的缘故,爷爷竟掉进了村外的大口井中。所幸被人发现救起。当我放学见到爷爷的时候,爷爷已被安置到伯伯家的炕上。我急得又哭又喊,直嚷爷爷死了,爷爷死了。从昏迷中醒来的爷爷,挪动着那花白的胡须说,“平平不哭,爷爷死不了”。

是的,爷爷很长寿,活了八十八岁,也经历了更多的苦难。除掉进井里那次,还有一次从房上摔了下来,摔断了锁骨,浑身浮肿,头肿得斗大。爹爹和伯伯急着要送去石门治疗,爷爷却说死也不同意,固执地从车上往下溜,甚至用头碰车来抗争。不去石门也罢,连药也不肯服。父亲劝服不了,我便偷偷地把药掺进饭里。爷爷发现不了,便吃进去了,发现了,又是一番抵触。虽然爷爷笃信耶稣,也未必不懂就医的道理。他是不愿为贫寒的家境增加负担啊!村里的医生按按爷爷浮肿的胸口,说是好像气肿,便引了针管儿伸到装有清水的瓶子里,果然冒出了水泡,过些时日再扎,又有水泡冒出。渐渐的,爷爷身体和头部的浮肿都消了,只是那断折的锁骨再也没能长好。虽然不能再到小河边的树林里去挖树墩,但没有影响行动饮食,又活了十多年。

终有一天,我考上了学,成了本家里唯一吃上皇粮的“秀才”。爷爷高兴地不得了,花白的胡须更加精神地跳跃起来。“我说嘛,这孩子从小手就绵绵的,准知道将来会有出息!”一个小小的师范生能算上多大出息呢,可在爷爷眼里,已经非常了不起。或者,耳背的爷爷根本就闹不懂师范是啥意,只是一个劲儿的叮嘱:将来做了官,一定要做个好官,那姜太公如何如何、周文王如何……

每次回家,我总要先去爷爷家,给爷爷理发,精心修剪那花白的胡须。依旧是上须齐唇,撇胡两分,颏髯飘洒。爷爷也总是用他那宽大的手掌摸摸我的脸、我的头,之后,再去重复那讲了百遍的故事。

爷爷早已离开了我们,可那悠长的故事,连同褐紫色的糖块儿,飘洒的胡须,却永远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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