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一摇婚姻

有个学生写了一首俳句式的短诗，只有两句，使用前请摇一摇，沉淀的爱情。

妙极了，我说，但什么是沉淀的爱情，又怎样摇一摇呢。

爱的太久，疲了，倦怠了，不论情侣还是夫妻，爱情都会沉淀，学生说，沉淀的爱情上面都是水，淡而无味，必须常常摇一下，才能有味道，譬如送他一个惊喜的礼物，穿着一件特殊的睡衣，甚至跟他说有人在追求你老婆，叫他小心，别忘了自己老婆还是非常吸引人的，总之，不要让婚姻成为一种习惯，长给那睡着的婚姻一点刺激，就算是摇一摇。

她的道理固然不错，但我觉得，淀到水底，上面淡而无味的爱，倒也别有一种滋味，好比浓茶有浓茶的美，淡茶有淡茶的妙。

《菜根谭》里说的好，酿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这虽不是讲婚姻，但那真味只是淡，殊堪玩味。

许多婚后不久出现问题的夫妻，不见得是因为生活变得太淡，而是婚前味道太浓。譬如婚前热恋期，总是外出旅游，夜总会嬉戏，一下子结婚冷静下来，餐馆成厨房，风景胜地改为阳台，蝴蝶鸳鸯成了食谱账单，生活由热滚滚，一下子便成为温吞吞，自然容易出问题。

反倒是那些婚前就由热恋跌入现实的男女，能慢慢将飞驰的爱情逐步减次，由求其快，到求其长，成家之后比较幸福。

有位朋友热恋多年，突然跑来对我说，我终于决定娶她了。难道以前这么多年，你都没想娶她，问题是她也没想嫁给我。那你怎么知道她现在愿意嫁了呢。我们前两天逛夜市的时候，看到一个很漂亮的瓶子，她喜欢极了，我说要买了送她，照以前，她一定会跳起来搂着我的脖子打转，这一回居然苗苗价钱，说太贵了，以后再谈，这表示，她开始往远处想了，这远处，不就是结婚吗，送玫瑰花的爱情，不一定长久，种玫瑰花的爱情，才是真的。

还有一朋友说，我现在跟女朋友进入了新的境界，过去我们进餐馆，别人一看就是情侣，现在则会认为是夫妻，经我追问，原来因为他现在跟女朋友对面而坐，不再是偶偶私语，而成为女朋友看菜单，他看报纸。

这使我想起来梁实秋先生曾在文章里写的，有位朋友去看他，以嘴边蘸着微笑，当做见面行礼，二人沉默，不交一语，梁教授递过香烟，对方便一支一支的抽，又献上茶，也便一口一口的押。左右顾盼，意态萧然，等到茶尽三碗，主人并未起身，客人兴起告辞，梁教授誉之为六潮人的风度。

这也令我想起王维的山中与裴秀才迪书，写他去看老朋友，正巧老朋友在读经，也就不打扰，径自往山里走了，那种老远跑去，却又能以意到一足，而淡然离开的境界，不是平淡入妙吗、

当然，这种淡不能是无理，而应该是具有深厚意义，默然会心，而不拘小节的率性，如同那坐着看报的朋友，他的女伴如果能不觉得自己被冷落，反觉得那只是率真，则未尝不是另一种境界。

作家琦君女士说，她跟另一半非常难得有说话的机会，只好在桌上留字条，我咋听觉得不可思议，单间琦君文章不断，渐渐领悟夫妻相处的另一妙处，在彼此之间留一点空间，让大家保留一点自己，而不必成天腻在一起。

热恋中的朋友，一定不会同意我的看法，

因为平淡如妙的境界，没有十几年二十几年的功夫，是达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