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马而过,不辨容颜

2010年06月29日来源: 网络文章经典散文

我其实是不怎么相信转世轮回这种事的,想想曾经有不止一个我出现在漫长的时光里面,就觉得那实在是很违和;不过看上去你是非常愿意相信的,而如果那往复来回在历史中的人是你的话,对我来说,其实也不是那么的不美好。

想象起我们在许多世代之前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我没什么自信自己就一定是一个人。我可能是一只年幼的,莽撞的,不知道要远离人类的萤火虫,而你是个勤奋的书生;当你在夜里读书的时候,我发挥了对于一只飞虫来说过剩的好奇心,落在树枝上远远地看着你。如果那时候我还算心地良善,我理应飞到你的书页上为你照明,这样上天说不定会爱心泛滥地把我变成人形让我们在月下相会——可惜的是我没那么聪明,你也没那么好心,于是我被你一把抓住,塞进布袋里…我的尾巴透过纱照亮你的书页,那本来应该是挺浪漫的一件事。在千百年之后,或许我还会为课本上囊萤夜读的书生赞叹,而并不会知道,我可能曾经是那个被你闷死在布袋里的小萤火虫。

我下一世可以投胎做一匹没那么容易死的马。我应该有着栗色和深灰相间的皮毛,最好有浅色的蹄子,跑的不算太快也不算太慢,载重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看上去普普通通还算顺眼,最重要的是价格公道。站在集市里,你的父亲牵着你经过,然后把我买回家。你的父亲本来想叫我“泾渭”这种比较有水准的名字,不过你一直坚持叫我大花。其实大花这个名字也不是特别糟糕了,据说名字比较悲惨有利于平安成长…于是我载过你和你爹,载过包裹和草料,也载过你家拿丝绳捆着的竹简;于是时间过去好几年,你还是一个小孩子,而我已经是一匹快要死掉的老马了。在我的饲主准备把我变成一堆铜钱或者一桌好菜时,你就这样带着你幼小的盲目的怜悯,软绵绵地说:“爹~不要卖了大花好吗?”所以我额外又拥有了一段苟延残喘的时光。在我快死去的时候,你到栏间看我,我于是非常努力地眨巴眼睛,让一滴眼泪流到稻草里面。我想着在多年之后,就算那个小孩子成为一个杀人如麻的将军,他也还可以对着他的部下说:“我小的时候曾经有一匹马为我流过眼泪哦,真的。”那时候他说不定还会想起,他还有那么温柔和悲悯的时候,即使那时他什么都不懂;他还会想起,曾经有一匹因他的话而多活了几个月的的马,它有着栗色灰色相间的皮毛和温顺的充满过泪水的眼睛,即使它叫大花这么一个出自他之口,并且完全没有美感的名字。

过了一世又一世,某一世我终于是个人了的时候,我站在桥头,撑着纸伞,你骑着白马翩翩而来。你问:“姑娘你知道明月楼怎么走吗?”于是我遵从冥冥中报恩的指引,幸福地回答说:“你就顺着这条街一直走,然后左转左转左转,然后再一直走,再右转右转右转…”这样在许多年之后,你还会跟孩子提起我,“记着,不要随便跟人家问路…我年轻的时候啊,就因为问错了人,在陌生的小镇淋着雨迷路了一下午…”

这是多么奇妙而不平常的缘分啊。我能想象到我们的很多个世代中,没有白衣飘飘,没有擦肩而过,没有回眸一笑,不过是有这么一个会被提起的人,或许被提起的只是那么一件不美好的往事,不过至少会有“捡到我钱袋的”、”嘲笑我还以为我没看见的”或者是“给我指错了路的”那么一个路人,留在莫名其妙的回忆里面。

我想象着你纵马而来,西风古道;你冲着柜台后面的我喊:“店家,打二斤竹叶青…”然后你把酒壶挂在鞍边,在一片奢侈的,艳丽的,模糊的夕阳里面嚣张地远去。我想象着你每天在黄昏的影子指向同一个方向时路过我的门前,马蹄声清亮而精确,某一天你对我说:“店家,我明天要去淮南了。”我就问你:“还回来吗?”你说:“不知道。”于是我温柔的,不辜负你期望的告诉你:“今天酒钱你可以先欠着…”我们就愉快地告别。如果你不再回来,我说不定还会常常和街坊邻居念叨,当年我是怎么善心大发免了某个小子一顿酒钱的,顺边回忆那些不可一世的落日颜色;如果某一天我在柜台后面数钱的时候,忽然听到熟悉的精确的马蹄声经过我的门前,伴随着一个递到面前的酒壶和似曾相识的招呼声:“店家——”那我也终于可以把多年以来的欢乐和偶尔的思念变成一句你期待已久的话,“——欠我的酒钱不用还了。”

我想象着许多个有着相遇的年代里,你远走天涯,我在你隔壁趴在窗口遥望;你横刀立马,我在路边的水果摊吃着苹果遥望;你泪下如雨,我在院子里面荡着秋千遥望;你躺进了泥土,我在郊野拔着野花遥望。我想象着黄昏的茶香,晨曦的薄雾,夜雨的笛声,还有闲聊里的“我小时候的邻居离开家乡再也没有回来…”如此而已。

再想想,许多个没有相遇的年代里,你在京城看着月亮的时候,我也在村子里看着;你在借酒消愁的时候,我也在小口偷喝;你在日夜兼程的时候,我也在夏日的夕空下晃悠着,从湿漉漉的草地和带着余温的青石板上慢慢踩过。并不是遥远,只是一直没有恰好路过面前,那些美丽的,悲伤的,不再回来的,以及从不曾有过的久远时光。那是过去,那是人世,那是历史,那也是我们。没有沧海桑田,没有月上花好,只有撞散在礁石上的水流,打着旋儿奔向远方。

于是在绵长的岁月和古老的传说里,在风雨如晦的黎明和明月如霜的冬夜里,在天街竹林章台红楼的琴声里,在湖草花香绿水青山的怀抱里,在回环往复的世界时间和我的目送里,你就像这样穿越自顾自远去的梦境————打马而过,不辨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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