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笑

我家出门拐弯街口的水果摊，已摆在那儿十几年了，每当有新果上市，我几乎都要一一品尝，我可以不出家门，就能从吃过的那些果子中，判断出季节的变化。

今年的季节似乎来得稍晚，、芒种过了，才有荔枝上市。那天早晨走过水果摊时，就闻到一股清爽怡人的鲜果味道，我朝摊主身后看去，果然就看到一排白色的打着黄色封箱胶带的泡沫箱子，不用怀疑，定是荔枝无疑了，因为，只有像荔枝这类鲜果，才会采用这样的包装。

我朝那箱子看时，摊主就粘上我了。她说：“荔枝，早上刚回的，你不买点送回家孝敬老娘啊！”她挺会做生意，她要是想让你买她的水果，一定会带上你家长辈或孩子说话，这样你就不好拒绝。她既然都说了让我孝敬老娘，我哪有不买的道理。

我让摊主帮我选些带枝叶的荔枝，然后绑成一小捆，拿回家搁在茶几上。这时妻正好起床，见我独自一人瞅着茶几上的东西，凑到跟前说：“我以为捡到宝贝了，是荔枝啊，赶快放冰箱，一会儿开车送回老家吧，时间长了就不新鲜了。”

妻是我肚里的蛔虫，我心里想什么，她就会帮我做什么，特别是我家二老的事，她多半想得比我周到。就拿买车说吧，本来想过几年再买的，妻说要买现在买，有了车就可经常回家看看两位老人，再说，有了车自己方便，又可以接送老人来城里住，岂不是一举两得？

我本不打算专程送荔枝回山里老家的，因为前天刚回家栽罢秧，要是再回去，父亲准会心疼，他觉得来回跑开车费油，再者走山路，安全也让他担心。在妻的催促下，我们还是带着荔枝上路了。

忽然就想起了第一次吃荔枝的情景，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刚结婚的时候，就住在火车站旁边，那正是打工潮兴旺时期，因为坐火车方便，加上母亲那时正在我家带孩子，亲戚朋友和老家的乡邻们来来往往，都愿意到我家打尖。那天下半夜时，老家的表哥表嫂一下火车就奔我家来了，我知道，要栽秧了，他们是回家过农忙哩。母亲和我忙和了好一阵子，才将他俩安顿好。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表哥表嫂已赶回乡下了，他们走的时候，留下几串带有新鲜枝叶的果子放在茶几上。我和母亲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些果子，虽说叫不出它的名字，可我早已闻到了一种很特别的让人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的浓香。还是老婆有见识，她只看一眼就大叫道：“哇，好新鲜的荔枝。”我说：“你怎么知道是荔枝？”她说：“没吃猪肉还不兴看见猪跑啊。”我忘了，老婆上班的地方，正对着火车站的候车室，她见过的新鲜事当然比我多，她好像说过，一个广东客商为感谢他们，曾带过荔枝相谢的，原来她以前就吃过荔枝。

照着妻子的样子，我剥一颗荔枝递给母亲，母亲尝了尝，过后咂咂嘴，说：“咋这好吃呢，比老家的桃好吃多了。”我说：“要是一千多年前，只有杨贵妃才吃得上这个呢。”

那是我第一次认识并品尝荔枝，过后没几年，我们的小城就有荔枝卖了，不过那价格却贵得让我们望而却步。

我和妻回到老家的时候，母亲和父亲打猪草去了，我找到他俩时，他们早已打满两袋子猪草，看着二老满脸的汗水，我埋怨说：“我不是前几天刚买了饲料么，这么热的天，还打什么猪草，现在还有谁弄野菜喂猪啊！”父亲说：“用饲料喂猪，那肉有么吃头，再说，用饲料喂猪那是么代价，还不如买肉合算。”我争不过父亲，挑起猪草往回走。这时母亲说：“咋又回了？”我说：“我买了点荔枝，送回来你们尝尝鲜。”母亲面带愠色，叹一口气说：“儿啊，跑那个冤枉路搞么事，家里有吃有喝，还尝什么鲜，我也不是杨贵妃。”我觉得母亲的话说得幽默，母亲真是好记性，第一次吃荔枝时我讲过的故事，她还记得真真的。

望着父亲母亲佝偻着的身躯，听着他们粗细不匀的喘息，我的心中一下就涌出许多酸涩来。是啊，父辈们一生只知道辛勤劳作，为子孙后代付出那么多血汗，可他们又哪里知道，这些在他们看来珍贵无比的荔枝，早已走进普通百姓人家。跟我们每天还在品尝着的来自天涯海角的人间美味相比，用这点荔枝回报母亲，岂不是太微不足道了么。

我跟父母回到家时，妻已将所有荔枝剥好放在碗中，我知道，妻是怕二老舍不得吃才这样做的。每次送这样的鲜果回家，我们都要看着父母吃完，就像小时候那样，哪怕是一碗荆叶饭，一块烤红薯，都是父母亲看着我们吃完。今天，我看着父母亲吃这些果子时，心里的美绝不亚于当年的父母，看着父母亲吃荔枝时满脸的笑容，仿佛吃荔枝的不是他们，而是我自己。

回城路上，我和妻一遍遍朗诵着秦牧的那首诗：

长安回望绣成堆， 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 无人知是荔枝来。

妻说：“杨贵妃吃过的那种荔枝叫什么？”我说：“叫‘妃子笑’。”妻又说；“那我们今天送的荔枝就叫‘母亲笑’吧。”看着妻得意的笑容，我的心里乐滋滋的，比吃那荔枝还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