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荷花

2010年07月14日来源: 网络文章经典散文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这句诗,让我想起娘的小荷塘。

那时,老房门前,有一个浅池塘。荒芜,凄凉。水面上,四季里漾着浊绿的水藻,散发着幽幽的腥气。种一池荷花该多好啊,咱们就有莲子粥喝了。娘这话刚说完,我和弟弟立即拍手赞成。

娘最喜爱荷花。炕头那水红底儿的、葱绿底儿的被面上,都印着红艳艳的并蒂莲。枕头上,我的裤褂、鞋子上,娘都绣上粉嘟嘟儿的荷花。一片片花瓣,似乎活了,散发着香味。蝴蝶看见了,老远就追着我,往我的绣花上落,我轻轻一摁,捉住了,告诉它,这是我娘绣的花呀。

记得娘买来莲子,泡过后便种在池塘里,一同种下的还有满心的喜欢和期望。我和弟弟天天去看,恨不得用朝圣般的目光,把荷芽从水里吸出来,让她抽出撩云逗雨的叶,开出映日迷霞的花。可是,直到入秋,寂静的水面,依然“天光水影共徘徊”。娘装着一肚子疑惑,打问种过荷花的贵爷爷,老人家捋着花白的胡子,告诉娘种荷的秘诀,池塘底得铺上一层河青泥,肥要大。从此,贵爷爷成了娘的种荷顾问。

娘拉上小车,带上我,去村外的小河挖青泥。

河水很浅,秋天的河水冰凉冰凉的。娘把裤腿挽在膝盖上,跳进水里,铁锹深深扎在淤泥里,锹柄顶住大腿,双手奋力端起一大锹泥,装在河岸上的车里。淤泥软又绵,总喜欢把锹嘬住,铲一锹,娘的脸就憋红一次,才装了半车,汗珠儿顺着娘的面颊滚下来,娘用袖口抹抹汗,继续挖泥。

车装满了,尖尖的。青泥溅在娘的衣裤上,腿脚和双手也沾满黑泥浆。娘去深水里,洗涮洗涮。上岸,蹬上鞋,躬着腰,攥紧车把,吃力地拉,拉绳深深勒进娘的肩背里。

乌黑的河青泥,有股子死鱼烂虾的臭味,我哽着鼻子,边推车边嘟囔,臭死了,臭死了。娘回头笑笑,说,青泥是臭的,等荷花开了,你闻闻,可香呢!

一车车青泥把池塘底铺满了。

第二年,娘又把莲子种下,轻轻摸着我和弟弟的头,说,这回肯定能开出荷花来,没有白费的力气。

于是,我们又天天去看,等嫩芽轻舒,盼小荷初露。

一个平常的日子,突然看见几片圆溜水滑的绿叶浮在水面,嫩生生的,羞答答的,像腼腆的小姑娘。数数,四片,不对!是五片,水里还着藏一片呢!她们一定是莲花世界的绿色天使,提前来通风报信,告诉我们,荷花一定会开的,力气没有白费的。娘笑了,脸像白粉粉儿的荷花瓣,眉宇间阳光点点,那光芒绵长得足以照耀我的一生。

第三年,春花褪尽的初夏,荷叶像长上了翅膀,飞速扩展着,很快,荷叶田田,翠盖水面。一茎一茎硕大饱满的花苞,昂昂然,亭亭玉立。个个形若仙桃,朱唇紧闭,洁齿轻咬,片片薄薄的花瓣层层严裹,是那么气定神闲,矜持高贵。不理蝉鸣,不惧烈日。

一个清早,娘把我从晨梦里拉起来,跑到荷塘边。天呐,荷花终于开了。眼前,分明绿色的舞台上,跳出一队佳丽,浅粉,深红,一个个,娇艳柔嫩,不搽粉黛,自然干净,暖玉一般,没有丝毫的人间烟火气。她们有一种款款而来的绰约,仿佛以舒缓的节拍,弹奏着圣洁的生命华章。

我轻轻握住一朵粉荷,揽在怀里,脸贴在花瓣上,深深地闻,清清的香,沁入心扉!

昔日的一方死水塘,此时已是一池碧荷,满眼红莲。

夜晚,街坊四邻都到荷塘的老柳树下乘凉。天上的如水月华与水里的荷花相映,荷香随风飘来,噗噗儿地在四周弥漫。奶奶坐在老摇椅上,摇着蒲扇给我们讲荷花仙子的故事,讲着讲着,头一歪,呼呼儿地睡着了。

雨天,我和小伙伴摘下最肥大的荷叶,顶在小脑袋上,荷叶的清香和童年的欢乐沉淀在了心底。

端午节到了,娘采下荷叶包粽子,东家送几个,西家送几个,荷叶粽子的香飘了一条街,香了我们的童年。

荷花佳丽们不知什么时候悄悄退下了,花容是她们的一世青春,一段情愫。她们把美丽和幽香奉献给这个世界后,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生命的舞台,无怨无悔。她们没有凋谢,只不过是把生命传承给了莲蓬。碗口大的莲蓬由青绿而金黄,颗颗莲子洁白如雪,温润如玉,每颗莲子都是一种最美的完善。里面藏着荷花的魂,潜着荷花的风骨神韵。

要娶媳妇的人家,常常向娘讨莲子。等新娘子一下轿,喜娘把莲子撒在她身上,高声喊,莲子莲子,连生贵子。于是,婚礼上老辈人的笑纹里,洇着满足和希望。

娘把所剩无几的莲子,颗颗抽了莲心,加几枚红枣,和糯米一起,小火煨上。莲子粥软甜香糯,娘只尝了一小口,就放下碗,看着我们姐弟俩呼噜呼噜地喝。我喝得肚子溜溜圆,把碗边舔得干干净净。再像小狗一样舔舔小嘴唇儿,打个饱哏说,莲子粥真好喝。娘摸摸我的小辨,这粥也有俺妮儿的一份功劳啊,你要是不帮娘拉河青泥,怎么能喝上这么香的粥呢?

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娘的莲子粥,成为我舌尖味蕾的向往。衣食丰足的今天,那股诱人的香味依然穿透岁月,扑鼻而来,因为它是用娘朴素的思想和勤劳的精神煮成的,我怎么能忘记?

荷藕采下来,娘挑到集市,卖了钱给我们交学费。一池荷供我们读完小学,读完中学。

娘不会背《爱莲说》,不懂“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可是娘懂得劳动创造幸福生活。周敦颐的清涟化成她胸中朴实的澄泓与哲理,谁说娘不是诗人?不是哲人呢?

现在,那方荷塘被填平,成了宽阔的大马路。娘常常和老街坊们坐在门前晒太阳,老婆婆们常常念叨着当年的荷塘,每每此刻,娘的眼里就泊起一汪甜甜的笑。

曾经的浅粉深红,一定是在娘的心里,又虔诚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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