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后

2010年08月01日来源: 网络文章原创文章

屋外在落雪。屋内在上《听听那冷雨》。余先生所描摹的那一些音乐,雪时是无法听到的。这就使我颇有些羡嫉,落雪的时候,只是一片岑寂,万籁都打了休止打了盹。哪来的音乐。雨时尽是灰色的没错,然而要说显然的黑白,则是雨后的松林了。白色织进墨绿得发黑的针叶里,密密斜斜,星星撮撮。两色单纯得很,而又眼花缭乱。这样的景物,喜欢色彩的莫奈是无法可想的,只有请出古中国的山水大家们,那一点点浓浓淡淡的墨画出的明明暗暗黑黑白白,单纯得很,眼花缭乱。

如果这时候再来一些黄色的太阳光与红色的耐寒的花朵,是不是更有味道呢?我只知道这样会让雪融掉,让寒风流掉,让冬天与冬天的蛰伏死掉。阳光与花朵这样好看的东西还是留与来春吧,它们不属于冬天和冷。冷是空洞而迟缓的思想是粗糙的久置的意识,以及那一砚俗人一闻就掩鼻曰臭的墨汁在单调的宣州薄纸上画下的穿梭与留白。冷在古宋的东坡一片高蹈悲号的大风里落单的枯木竹石,在遗明的朱耷一股忿懑的自高中不群地瞪着白眼的鱼鸟。什么委拉斯贵支呀格列柯呀,他们的英诺森或拉奥孔的严眉峻目也不过是丰富的形式。冷只在黄柳米蔡之毫间才肆意风流。

杭州生在长江的南面。少雪。杭州难得的雪和杭州人的性情一般和南国的细细嫩嫩的整个的性情一般,黏黏腻腻纠纠缠缠,化不开冻不牢,点点滴滴,喜欢碎碎念念在街头在巷尾在断桥在卖鱼桥不残的雪中,一边嚼着瓜子吐着瓜子壳遍地零零落落颗颗粒粒。哪像淮河之北黄河之北的挟着尘沙的豪雪,干干粉粉爽爽飒飒,一村又一村的收成扬扬卷卷。北国的雪难化,于是厚厚实实棉被似的盖着黄土地黑土地暖暖热热直入心窝;南方的雪积久了却如一碗不该吃的供灵的冷饭,在不安分的苏杭的冬阳的催促之下分分秒秒消释殆尽,剩满天满地泥泥泞泞幽魂似的寒气凝结,凄凄惨惨戚戚,害得祥林嫂的男人一吃就复发了伤寒丢了性命。

当然,雪还是讨人怜爱的东西。只要有些积雪,山就很耐看了,比玉还活灵,仿佛能窥见身姿曼妙窈窕艳魅的山鬼,屈原吟出来的。积了雪的江南的山是复杂绝顶的镂空作品,牛奶中浸过吧,又像糯米纸上命悬一线的雕刻;再有作背景的天空一般的银白色,就真如同透明,令人想不出半个污瀣字眼,无怪乎善修辞者总要赞雪的纯洁。低矮处的灌木却像须发尽白的躬背老叟,卑着膝作着揖,就像最后一群的礼教扞卫者。年轻的灵魂连连嗟叹雪景之大美小美,又饱吸这美景的黑黑白白快要无色了的色彩;衰老的人嗟叹的却是自己先前的风风华华曾有的流金岁月,然而如今丝丝缕缕被年轻的贪婪的灵魂吸空榨干。一代的青春是上一代的衰老。流水是去年的封冰。致敬那衰老。

我并不是老人,我还有年轻的乐于攫取的灵魂;我尚不能甚解衰老,亦不能甚解和珍重青春。那同情亦好怜悯亦好,皆不过富于生力者对于颓颓然将入坟茔之人的自强向弱姿态在道德观念上的另一种显示罢了。还好,没有不屑唾弃以至于遗忘。是什么让我们念念不忘呢?雪吧。皑皑在印象里幻作皓皓。冀望闲废老叟也在印象里幻作暮年英雄。屋内读书声歇。屋外雪在融没。温度被什么封住喉咙,渐渐默默殒逝。色彩重现。那是雪国的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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