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听雨
窗外的雨声唤醒了我——“噼噼噼噼”、“噼噼噼噼”。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唤醒我以后二十分钟左右，她改换了自己的腔调，继续不停地歌唱着。
我打开手机，无边黑暗中那一点微光告诉我距离带来英雄时代的黎明还早，遂盖好被子继续躺下来。但是，任凭我怎样劝自己，都无法重新入睡，仿佛窗外一声高过一声的，不是入秋以后的第一场雨，而是我一个似曾谋面的朋友。她正在刻意地走向我，但是无论怎样努力，她都只能在距离我一米左右的窗外落下去。那“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的声响，竟恍如她低低的抽泣或者对我的控诉。
她是谁？我在哪个朝代的哪一条青石小径上遇到过她？我在哪个世纪的哪条淙淙小溪边注意过她？她为什么会在我的窗前没完没了地喊我？她用自己的声音敲醒我，是要告诉我什么隐秘的事件或者心思么？我不得而知。合上手机以后，我的世界继续黯淡一片，但是我的心却仿佛明亮了起来——好像那“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的雨，每一点都是一盏小小的灯，每一点，都要把我的漆黑照亮。
已经有好长时间，我把自己封闭在这片狭小的天地里，读书，写作。我与世界唯一的纽带，就是一扇半掩的窗子。我想在这封闭的内部世界里寻找一扇通向外部世界的真正的窗子。那扇窗子，通向人，通向物，通向过去，也通向未来。我坚信，就是这样的一扇窗子，可以让我了解无穷宇宙与一个不可分割的粒子——我洞悉它们运行的速度，宛如洞悉我指甲生长的速度。但是，无论我怎样努力，我都遥不可及。我发觉，我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像被一个巨大星球抛弃的一粒尘埃一样。我的听觉，一天比一天微弱；我的目力，也一天比一天短小。我在寻找真理与爱的道路上，由于专注而被遗忘。遗忘我的，正是我苦苦寻找的，窗子，爱情，以及不朽的真理。
必须感谢这样的一个夜晚，我的听觉找到了迷失已久的我。她通过一点又一点雨，一点又一点雨的乐章，唤醒了我。我像刚刚诞生一样快乐，醒来的时候，我手舞足蹈。接着，接受迷人事件的发生。那“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的雨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紧了起来，仿佛她坠落的地面正在不断地抬高。那地面每上升一点，雨声就紧一点。“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的声响，就在这一点一点抬高的过程中，渐渐地，渐渐地，变成了“当当当当”、“当当当当”的声音。我一边听，一边怀疑世界在我的听觉里是否出现了什么秩序问题。我身外的地面，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瓷盆，而那不断下滴的雨点，就成了一根一根敲打盆底的木槌。
真是不可思议的事件。我敢说，在“啪啪啪啪”的声音变成“当当当当”声音的那一刹那，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夜如此漫漶，仿佛一双魔爪，正在向我的脸伸来。一种死亡般的……感觉攫取了我。“当当当当”，那声音似乎不是雨声，而是发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那个世界，所有的东西都要死了，它们一个接着一个死去，而那“当当当当”的声音，仿佛是安葬死者时吹奏的哀乐。死亡像水一样，从天空悬挂下来，一点接着一点，于是哀乐就这样，“当当当当”、“当当当当”，一声接着一声。
但是那短短的一瞬间过后，我忽然从死亡的惊惧中看到了一线光芒。那光，是从一扇窗子传来的。那窗子，不是我与正在下着的雨之间相隔的窗子，是我与另一个世界的窗子。那个世界，堆满了阳光的谷粒，飞翔着阳光的鸟，阳光的花朵开放着，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在那个世界，我看清了一切，它们源于不可分割的阳光的原子。一切在我的心中，透如蝉翼，我也看清了我自己——我是阳光的粒子组成的，我是窗外的雨，我正在敲打盆底一样的地面，像一个木槌，我也是那不断上升的地面。那地面看似上升，实则一点也没有上升，每一滴落下的雨，已经回到了河流，回到了等待它们返家的土壤。我听到了雨声，听清了一滴雨从“噼噼噼噼”到“啪啪啪啪”再到“当当当当”的过程，这个过程中，黎明蹑手蹑脚地走着，所有的人都在沉睡，而我在沉思——所有的人在沉思，而我已经沉睡。
夜阑之际，一滴雨向我演绎了不同的声音。我聆听了她所有的呼唤后明白，无论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一滴雨还是一滴雨。无论我发出什么样的思考，一个世界也还是一个世界。那不断变幻的声音后面隐藏着的，和我不断变换的思考后面隐藏着的，都是事物的本质。我们所能够感受的不是事物的本质，而是事物留在自己外面的部分——是我们自己在改变自己的过程中，错误地把自己当成了世界的参照物，从而认为改变的是世界。
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不久，我听到耳畔“当当当当”的声音渐渐平静了下来，渐渐平静成“啪啪啪啪”的声响，接着又平静成“噼噼噼噼”的声音，当我再仔细谛听时间，我发觉那雨声已经完全宁息了下来。我推开窗子，向外望去，惊奇地发现，天上挂满了晶莹的星星。
正是那些星星告诉我，这个夜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至少，我所在的这个地方，没有下过一滴雨。当我成为世界的参照物时，这雨已经发生过——我找到了这样的一扇窗子，可以让我了解无穷宇宙与一个不可分割的粒子。当世界继续担当我的参照物时，这雨停了下来——我对宇宙一无所知，即使我知晓丁点，对于茫茫宇宙来说，永远微不足道，难值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