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母亲的情结

2010年12月29日来源: 网络文章经典散文

乍暖还寒春天,伴随着旭日东升,有着生育经历的母亲强忍阵痛,把身裹白色胎衣的瘦小怪物勉为其难地接到人间。接生婆语气夸张地说她接了一辈子生,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毒孩子,那孩子分明是穿着孝衣来的。之后接生婆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总怕沾上“晦气”。母亲好奇地望一眼小怪物:天啊!这孩子皮包骨头不说,头上没几根头发,淡眉、小眼,整个脸上最显眼的就是那咧着的大嘴,简直没法给死去的小旭比。失望的母亲长叹一声,把身上转向一边。有关母亲生下一个穿孝衣的毒孩子的消息,就在小村里炸开了锅。

这个穿孝衣的毒孩子就是我。若干年后我常想,如果不是那个叫旭的姐姐两岁时夭折,那么母亲就不会生下我,我也不会坐在这里写下与母亲的这段情结。

有次我对老公和孩子说我记得父亲去世时的情景,他们夸张地左看右看,对我持百分百的怀疑。也难怪,谁相信三岁的孩子会有记性!我没解释,任模糊的一幕在我眼前清晰模糊、模糊清晰。记忆中我父亲躺在床上,母亲坐在炕沿上陪着父亲说话。父亲撕一长纸条,放在枕头上,然后娴熟地把烟叶均匀地摊在纸条上,像我现在卷没有杆的圆珠笔芯那样把烟叶卷进去,然后母亲帮父亲点燃,父亲就烟叼在嘴里,等母亲帮他点燃,母亲划亮火柴,父亲便“咝”的燃烧起烟的生命。“咳,咳,啊咳,咳”,浓烈刺鼻的烟草味呛的父亲一阵剧烈的咳嗽,母亲就一边小声责怪父亲不该贪这口,一边轻轻给父亲捶背。父亲的咳嗽停止了,母亲就递给父亲一小块冰糖,谁知父亲示意一直坐在小板凳上不吭的我到他跟前,鬼机灵的我急忙跑过去,甜甜地说:“爹,你快好起来,到时候带小红出去玩。”父亲高兴的“恩恩”答应着,继而分享给我那时还是奢侈品的一小点冰糖。我期盼着父亲的病能够好起来,父亲也当真希望有一天真能拉着我的手出去玩。

就在那年冬天的一个黄昏时分,我的期盼被寒风吹得失去踪影。当时我一个人蹲在胡同口堆土玩,林姑姑二话不说把我从玩耍热情中拽起来,拍拍了我身上的土,对我说小红,给姑姑回家吧!你爹死了。

死,对于不到三岁的我脑海里没任何概念的。

我随姑姑进家后,看到许多人在忙碌,男人们挖坑埋木桩,女人们在撤白布,还有闲着没事的女人们揣着手看热闹。一群孩子站在梯子上像麻雀一样不合时宜地叽叽喳喳不停。我没进北屋,就见冲门口摆了一张床,上面头朝西躺着一个盖蓝被子的人。母亲和大姐哭的死去活来。不知道受什么驱使,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父亲死了,没有他,母亲就没有了依靠,我就没有了家。我不知道别人的懂事和成熟来自于哪个阶段,反正我的成长是从我见到已经没有气息的父亲那刻起,一下成熟起来的。母亲常说,我比一般孩子早熟。

“咕咚” 一声,我跪到父亲的灵床前抱怨到:“爹,你扔下我和娘以后怎么过哩?”所有在场的人都如触电似的僵硬在那里,寂静片刻后仿佛听到什么指令齐声放哭。天空被哭得顿时昏暗下来。

只一个晚上,可我感觉是经过了很长很长时间。那一晚我死死拽住母亲被痛苦嘲笑得绝望的衣角,怕一不留神黑夜将母亲带走,我可真就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儿了。直到后来,无论母亲在家做饭,还是下地干活,我都会尾随其后,总担心母亲一时想不开丢下我不管。所以很多时候,我看到失去亲人的幼小孩子时,就会情不自禁得想起我小时候这段辛酸经历。

父亲就这样离开了我们。从此我被哥姐强加头了一顶帽子—是我“克”死了父亲。我的泪水总是如小河流水一样的流淌不息。有时候哥哥姐姐心情不好,又恰看到我哭哭泣泣,于是他们会大声喝斥:“还哭,爹都让你哭死了,你还准备把娘哭死?”每次,我会急忙擦干眼泪,来证明我绝对不是存心的。

我和小伙伴在一起玩,因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发生争执,可一句“没爹的!”我就只剩下哭的份了。没有父亲在小伙伴眼里成了我最大的缺点。小伙伴在父亲怀里撒娇的时候,我远远的看着,羡慕极了。于是我开始恨自己命“毒”,夺走了父亲的生命,恨自己为什么一出生就穿着“孝衣”。我的骨子里的自卑和内项便来自于那个时候。

夜幕降临时,我低垂着头、阴沉着脸,心情黯淡地回家,因为我怕不小心流出的眼泪惹母亲垂泪。一个阴云缠绕的下午,家里来了一大群有男有女的陌生人,母亲就把我撵了出去。我好奇的溜回院子,蹑手蹑脚地来到北屋墙根窗户下,可怎么也听不到他们在做什么。我大胆地跑到风门外,用小指头沾点唾沫,在薄如羽翼的纸上捅个小洞,我屏住呼吸向昏暗的屋里窥视。烟雾缭绕,那些男男女女一个个表情沉重,他们看着那个坐在上座上的大个子苦瓜脸男人。苦瓜脸男人磕了一下烟袋锅,又故意咳嗽一声说话了:“老二家,你看你带孩子多苦呀,再说他们也参加工作了,你就走一步吧,将来指望孩子孝敬那可指望不住!”这声音带着一种威力,似是对母亲下命令。

小小的我心里琢磨大人们为什么让母亲走一步?走一步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他们的葫芦里到底卖得是什么药。

“谢谢你们的好意,我不想走这一步,最小的孩子才四岁,我走了她怎么过?”母亲的声音很小,但很有力量。我猜出了那些人的用意了,他们是给母亲说媒、让母亲改嫁的……

我愤怒的像一头狮子,“咚”的一脚把门踹开,扑到母亲怀里。母亲一定是不想让我知道内情,就对那帮人说:“天不早了,你们都回去,以后再说吧!”那些男男女女唉声叹气地走了,这一走他们就再也没来过。

我看着母亲,央求她看在我的份上,别“走”那一步,我长大后一定会孝敬她。母亲苦笑一声,眼泪“啪嗒啪嗒”的滴落在我的脸上,又流淌在我嘴里。母亲清清嗓子说:娘就指望小红,不管多苦也要把你养大。尽管这一幕已发生了近四十年,可是当年母亲的苦笑就宛如一束烙刻在我心头的崖边菊一样的苍凉。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母亲怕跟随大姐求学的我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就扔下家里的一切来照顾我。这一年母亲五十六岁。按说有哥姐给的赡养费,母亲足够起生活,但一生奔波惯了母亲就是闲不住,到一家服装厂做临时一干就是十年。手脚利落,为人热情的母亲被很多人看在眼里,于是就有人开始给守寡十多年的母亲提亲,可是自私的我认为母亲只属于我一个人,任何人不能把母亲从我身边带走。缘于我不是小时候遇事哭鼻子的年龄,这次我用沉默来动摇母亲再婚的决心。无奈母亲只好放弃,就像若干年前她要启程“南征”时看到大姐的声嘶力竭一样,母亲选择的退怯。我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其实我明白我是在剥夺母亲后半生的幸福。

一九九五年春节前后,我因错过了预产期每天焦急地行走了去医院的路上,恰逢此时母亲腿部骨折,可她就是不肯去医院就诊,还让哥姐对我统一口径,就说是她感冒了。大年初二当我举步维艰回娘家拜年时,奇怪的是我没看见母亲的身影,进屋却见母亲坐在床上,那是我长到二十七岁从来没有见过的情景。多少次晚上我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睡了一觉,还见母亲在豆大的煤油灯下纳鞋底、纺棉花、缝衣服,待第二天清晨我从睡梦中被鸟儿唤醒时,早没了母亲的人影。因此,那时我一直以为母亲晚上是不睡觉的。

“哎呀”母亲轻轻的一声呻吟,还是被神经敏感的我听到。看到母亲脸色微黄,眼睑肿胀,我就追问哥姐和嫂子,母亲到底是怎么了。大哥见我犯起牛脾气,只好一五一十的说出实情。原来母亲是大年三十在家忙着给身体不方便的我蒸、蒸、煎、炸年货时,一不小心蹲在台阶上,造成的胯骨骨折。三姐拿出藏在被子里的X光片,裂痕不到两寸。我急得像小时候那样,坐在床上大哭大闹。母亲清了清嗓子,顿时心急火燎哥姐们安静下来。母亲说:“小红,你谁也不要怨,是我怕你动了胎气,才不叫他们告诉你的,你要怨就怨娘吧,都怨娘老胳膊老腿的不中用,不能伺候你月子,还给你找麻烦……”

我亲眼目睹母亲饱受痛苦煎熬的汗珠了惭愧的泪水喷涌而出,嫂子递给母亲两止痛片。此时,母亲已为了我强忍了两整天撕心裂肺的疼痛了。

什么叫度日如年,那年我饱尝够了。我焦虑不堪得等待肚里孩子叩响生命之门,可又等了二十天,也没动静。母亲说只要一天我不生,她一天不去医院。想到母亲疼痛的样子,我恨不得用刀在肚子上划个口,直接把孩子端出来,好让母亲快到医院接受痛苦折磨。

好不容易母亲等来了我生下女儿的消息,这才到了医院。一辈子没打过针吃过药的母亲,听医生说往她腿上打眼用固定钢钉,吓得从后门开了小差。母亲就对哥姐说你姑腿上装了那东西,就是掉地上一百块钱也弯不下腰,再说小红刚生孩子,以后缝缝补补需要娘的时候还多着哩,娘情愿日后落个瘸子,也不固定什么钢钉。

家人说不过倔强的母亲,只能到处打听哪里有治疗胯骨骨折的土法,大概是不该母亲躺在床上吧,有天二姐夫听说王郎村有个祖传秘方,只要往骨折处贴膏药,裂开的骨缝一准能愈合。看似母亲是躺在床上接受保守治疗,实际上母亲的心早跑到了我和女儿身边。一向乐观的母亲一改往日风度,她不是冲三姐发脾气,就是吵二姐不顶事,不知道心疼我,咋能放心把我交给婆婆?

月子里我度日如年,尽管姐姐不断给我带来母亲的消息,但是我毕竟没有亲眼看见母亲。终于我熬到第三十天了,抱起我的女儿归心似箭。看到母亲躺在床上,我还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泪。母亲说:“人家做月子都很胖,你三姐姐都是我伺候的,只有你,娘没有伺候你,你命哭呀!看多瘦,脸色也不好。”母亲心疼的看着我和怀里的孩子。从那天起,母亲固执的要下床,姐只好搀扶着教母亲蹒跚学步,一步、两步,没有婴儿学步的轻松和喜悦,只有用刀刺我心尖子的痛。我一把夺过拐杖,把母亲硬搀到床上。母亲却说:“我不能动弹,谁来伺候你呀?”母亲擦擦额头上汗,又强令三姐搀她下床。

从最初的一步二步到之后的四步五步,当我看到被痛疼禁锢了五十多天的母亲重新站了起来,心里甭提有多高兴。然而当晚上看到母亲的腿肿胀的脱不下裤管时,我做着宁肯母亲一辈子下不床、我背她出去的最坏打算,也不愿意让母亲因学走路而受那份罪。可母亲不听,她说她必须学会走路。

我不知道一直以来我在母亲心中到底有多重,反正没一个月时间,母亲就能够扔下拐杖走路了。母亲笑哈哈地叫三姐去买白条鸡,吃完了母亲做得黄焖鸡后,母亲把水汆丸子和牛肉饺子一股脑摆在我面前。眼看我的气色转好,体重也在增加,母亲深深吐了一口气。

为了不麻烦任何人,母亲硬是在三个月后骑上了自行车,要知道母亲当时已是七十岁的高龄老人了。不仅如此,母亲还和年轻她将近二十岁的我婆婆,一起挑起照顾我女儿的重担,直至女儿被送到幼儿园。

去年,我调换了工作岗位,丈夫在外地工作。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总是不放心我,说我一个人带孩子太累,工作又忙,索性住到我家照顾我们母亲一日三餐。母亲常对我说:娘在世一天,你就有娘疼一天,多活几年,也多陪你这个从小命苦的孩子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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