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夏夜
入伏了。傍晚的乡村慢慢地消散着暑气，明净蔚蓝的天空中升起了弯弯的月亮。
晚饭后，人们陆陆续续地来到打麦场上。打麦场在村前的农田旁，刚刚完成了晾晒小麦的任务，除了场边有几堆高高的麦秸垛，已经变得光光溜溜的了。大人们将家里带来的苇席平平地铺开，缓缓地躺下，轻轻地摇动着蒲扇，自在地享受着一天劳碌后的悠闲和凉爽。孩子们高兴起来了，三五成群地涌到打麦场上，开始了那在乡村世代流传的一个接一个的游戏——这是他们在伏天晚上乐此不疲的节目。
人数少时，就玩两个人的游戏——扇糠簸米。两个高矮差不多的伙伴，背靠背把胳膊勾在一起，然后相互交换着背（bēi）驮，背的人必须用力弯腰使被驮的人双脚离开地面，接着被驮的人再变为背人的。背驮的同时嘴里还要哼哼唧唧地念儿歌：“扇糠簸米，簸出糠皮。小米熬粥，金黄甜蜜。”等到出了一身的汗，累得背驮不动了，伙伴们也到得差不多了。这时，第二种游戏又开始了。想玩得热闹点，刺激点，就玩老鹰捉小鸡。这种游戏要挑选两个人：一是个头高大的，能保护牵连在身后的一串“小鸡”的“母鸡”，一是动作机敏，跑跳迅猛的“老鹰”。为了躲避“老鹰”的袭击，“母鸡”就要张开翅膀，左右跑动和拦截，后面的“小鸡”们也紧紧跟在“母鸡”后面不停地躲藏。这时候，所有的人都会声嘶力竭地大呼小叫。以至于大人们的聊天也会被迫中断。闹腾过一阵子，大家都累了，就围坐成一个大大的圆圈玩丢手绢。背后被圆圈外奔跑的人丢了手绢而没有察觉的，就算输，必须站起来唱支歌才能完事。当然也有唱不了的，学狗咬、猫叫也是可以的。
玩着玩着，忽然有人喊了声“萤火虫！”大家就一齐抬了头张望。这才发现：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躲到山背后去了，天空也变成了深深的蓝。那打麦场旁边的庄稼地上空真的像有一盏盏的小灯笼在飘，在走。幽幽的，亮亮的。丢手绢的队伍马上散开了，大家涌向场边，挥舞着衣服，伸展着手臂，扑着，抓着。一会儿，就有一只、两只被捧到了手里。接着，从篱墙边摘下一片南瓜叶子，将萤火虫装进管状的叶颈中。这样，一支小小的碧绿的荧光灯管就做成了。拿着灯管的伙伴，似乎得到了宝贝，不住地摇着晃着，让那荧光在黑黑的夜空里划出一条条绿色的弧形；没有灯管的就心生羡慕，变柔了语调，从伙伴手里讨过来，也是在夜空里摇摇晃晃，看那荧荧的绿，幽幽的光。慢慢地，荧光黯淡下来，孩子们的兴趣也没有了。他们一个个蹭到了大人的苇席边，静静地躺了下去。
开始，孩子们还比较安静，任凭大人们扇着扇子，扑打着身边的蚊子呀，飞蛾呀。不经意间抬起头，看到深蓝的天空，不停地眨着眼的星星，银白色的宽宽长长的天河，就又来了兴致：天上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真有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吗？那白白的天河里到底有没有水…… 大人们被缠不过，只好把从更老的大人们那里听来的故事再说一遍：天上是神仙居住的地方，肯定是玉石门墩，玉石门楼，黄金垒成的屋子，珊瑚做的床。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不仅领导着天上的神仙们，还能管人间的事情。所以呀，人都要多多做善事，不做坏事。因为你的一举一动，神仙们全能看见。那天河里，不仅有水，还很宽。牛郎织女要想见面，除非每年的七月初七喜鹊给他们搭桥……孩子们听完了，不问了，但从内心里就生出一种对神仙的敬畏来，还有一种对天上生活痴痴的向往。
忽然，旁边的苇席上有人发出惊恐的声音，大家又循声找了过去。等明白了是伙伴在听大人讲鬼狐故事，情不自禁地喊叫后，害怕的同时又有一种隐隐的刺激和兴奋。遂不约而同地拥挤在大人周围，伸长了脖子，屏住了呼息，一边听那人呀、鬼呀、仙呀的骇人经历，一边紧张着，在心里海阔天空地想象着。有时，大人会说：我累了，想解乏，你们到我家拿烟袋去吧。这时，孩子们就你看我，我看你，不说也不动。他们不是偷懒，搁在以往，肯定连蹦带跳地去了，可是现在，他们满脑子都被鬼呀、仙呀的占据了：那青面獠牙挥舞宝剑的判官，那阴魂不散到处游荡的女鬼，那披头散发在地狱中呻吟受罪的恶鬼……在他们眼前晃呀晃的，真是太吓人啦！大人看他们不动，用了激将法：不去吧？以后就别想再听我讲故事了。孩子们急了，这哪里能行？鬼故事虽然吓人，但还是好玩，要听的！商量了一会儿，几个人相互壮着胆子，手拉着手，使劲把头扬得高高的，脚步踏得响响的，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回村里去了。当然，最终烟袋是拿来了。可是，在没有灯光的村路上，他们还是受到了惊吓。虽然事后知道那不过是一棵白天见过的大树，一个像他们一样在村里行走的人，甚或是一只觅食老鼠的猫……
夜深了。打麦场上的人声渐渐小了，孩子们都依偎在苇席上的大人身边，进入了梦境。庄稼地里升腾起了潮潮的泥土气味，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蛐蛐声。侧耳细听，还有村边沁河水哗哗的流淌声。轻轻吹拂的凉风，驱走了暑气，大人们也该回家睡觉了。他们先慢慢地把孩子抱在怀里，再卷起苇席，稳稳地，一步一步往家走，唯恐惊醒了酣睡的孩子。当然，也有那睡得不踏实的，朦胧中知道大人在抱着他，却还想闭着眼睛装睡。因为，他们喜欢大人宽厚结实的胸膛，躺在那里，能体会到安全，甚或力量；喜欢嗅那黝黑的肌肤散发出的气息。那气息，不仅有淡淡的汗味，还传递着浓浓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