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亮流年幽黯的底色

作者: 杨村2010年09月11日来源: 网络文章经典散文

我一直怀疑哲是一个惜镜如金的摄影师。几天以来,他始终没有打开过自己的相机。但我们到五河村时,哲久久地将镜头对准近处的风景。我远远地看着他。兴许,摄影师已经捕捉到什么了,物像幽黯地躺在了他的快门底下?

我有些好奇。我向摄影师走过去。几栋木瓦结构的建筑物,别致地写着一颗巨型的“品”字,静静地在微微凸起的台地上,卧成大地上的书法。高大的垂柳盖过瓦檐,垂枝抚着瓦沟缓缓摇动。清水江奔流的水声哗哗响起,与想象中流淌的读书声很亲和地交织在一起,就像我们自己唱着一首绵长的歌。那时,我的耳畔总是这样响起了那些起伏的歌声。

摄像师被那几栋木瓦结构的建筑吸引了。他不断地摁响快门。拱形的格窗整齐地列在楼板下带着异域的风情,一次次地定格在他的镜下。我站在摄影师身后,以学徒的姿态学习取景和构图。老人从远处走过来。看见摄影师不断地闪动相机,老人说:这是民国省立小学呵!那是一种冥想和回忆的语调。我看哲的神情,知道他关心的只是那些别致的建筑。他换了许多角度,拍摄完硬质的瓦檐和拱形窗,他就走开了。我看不出他对流年有一丝牵挂的样子,也看不出他对空间有一丝想象的情趣。

哲走出来时,我却进去了。

是老人的话吸引了我。

登上楼梯时,我听到一阵绵密而悠沉的钟声。风从江畔游过来,挤进楼房的缝隙打在圆桶形的老钟上,隐隐的钟声以洞穿流年的刻度在我的头上悠长地潜响。几道楼廊互相通连,折成一个瘦的仿宋体凹字,风来时,走廊上的落叶和尘埃嗽嗽扫过,有如一种缓缓的叙述般的声音。老师散去了,学生散去了,正是炎热的暑假。几个小女孩坐在一只楼廊的转角,怯怯地看见我背着相机踏上木质的板梯,她们也走开了。时间停滞似的静。

我沿着楼廊缓步向前走,时光却一直拽着我的思绪往回移,往深处移。我像一尾鱼游动在现实与历史的波峰,游动在沉实的时光里。这座村子忽然在我的身上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了,闪亮的光与幽黯的影一同划过我的额。

——那是兴建于民国二十四年的省立小学啊!老人的话又在我耳畔响起。

看得出来,木楼是几经修复过的。许多壁板留下深深的风雨剥蚀的槽,而窗框上却订着崭新的木栅;每一方壁上都残留着许多年前的毛主席语录;那扇对开的大门上的大字依稀可认,一边写着最伟大的、最光荣的、最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一边写着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时光的永恒以岁月的沧桑为刻度。流年深深地刻在风雨剥蚀的槽里。而每一次历史的潮都可以无孔不入,那些斑驳的墙和语录真实过铁的佐证。

我不知道哲为什么对此毫无兴趣。而我的相机总会对准斑驳的墙不停地闪,语录一段段写入我的镜面,许多年前我曾经的诚惶诚恐的岁月,就那么沉重翻卷,而又让我在隐约模糊的字迹中找回那些背诵语录的清晰记忆。而再往前翻卷时,却是更遥远的逝水流年……

劫难来自自然的法则,和人类的私欲。风景从流年而歌。我听老人数着那些不远千里而来的教员和不远万里而去的一代代莘莘学子,讲述着这所省立村小的辉煌和坎坷。譬如民国二十七年(1938)省立村小被匪劫;譬如1970年清水江特大洪水对省立村小的淹没;譬如文化大革命时期红海洋覆盖着省立村小……岁月中的木瓦建筑都会遭遇劫难。每次劫难,这些木屋总能默默承担,疼痛写入村子的根部。老人缓缓的叙述,至今仍回放在我的耳底:1970年,大水漫过了一层楼啊!语调中我听出劫难过后的自豪,和承担以后的胜利微笑。

我从左侧的楼梯上去,走过整条凹型的曲廊,再从右侧的楼梯下来。蛛网结在木楼的间隙里,教室里积了一地浅浅的尘埃。辉煌已驶向远逝的流年,即使是孩子们上学的光景,都已经在这些木楼一侧的砖混结构的高大建筑里,书声潮起时,经年的瓦檐以回首的姿势侧耳倾听,缓缓打开尘封的记忆。

屋院上没有水泥坪。泥土滋育着小草,和高大的垂柳。我抚着柳树硕大刚挺的茎,它们摇曳的垂枝飒飒轻响。那些垂柳肯定是建校时种下的。他们伴随着这些木楼历经风雨,沧桑皱裂了它们暗色的皮肤。现在,它们摇响的垂枝就是翻阅这些木楼的履历。

哲他们在远处呼喊我时,老人已经络绎而来,在一家宽敞的场院上,他们温习动听的时光。哲挥动着手臂夸张地喊我。那时我记得,我们去五河村是为老人们拍片,拍五河老人的武术表演。我们的摄像师——哲,他敬业地扛着高清摄像机,站在场院里涌起了职业的激情。他们开始将镜头对着老人们拍摄了。

我像一个不务正业者,自惭地离开那些木楼,雨就在那时哗哗落下。当哲带着老人们在昏暗的巷子上做特写拍摄时,我却蹲在一家农家的屋舍里。就在此刻,坐在门根那儿的潘年凤老人的影像走进了我的相机。屋外的雨在下着,光从门洞上照下来,潘年凤老人的剪影能够表达一种生动的岁月。

拍摄结束,我又一次特意地走向省立村小。我要对那些哲很感兴趣的拱形窗进行仔细的拍摄。我瞄着窗孔对焦时,墙面一行文字在我镜下闪亮:推动人类文明的进程!不知道哪位老师什么时候写在那儿。那时,我洞见了省立村小的一片光华,照亮着流年幽黯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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