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生活

2010年09月13日来源: 网络文章经典散文

一直喜欢汪曾祺老先生的散文。每每读他文章,都如吃着一小碟家常小炒,外佐了一小壶家酿酒。汪先生大约直是喜欢喝他们南方的黄酒的,我的意念中,也是家乡的小稠酒的好,米做的,发酵了,度数不高,甜酸中有酒气,亦冲鼻子,这样的酒夏日里冷喝,冬日里用个铜酒壶加热了喝,下饭,也消食。汪先生的散文,应当是做小品看的,随心得很,自己想着道理炒制了,食谱上并不见得,是自己日常的心得,每每做得了,别是一番风味,如写真趣的文章,不与“食谱”重复,完全是自己的一派热烈了。这样的文章,这样的小家常菜,珍贵。

早年在鲁院上过学,汪先生也给我们讲课,讲了什么,并不记得:大约汪先生是不喜教育人的,文学上的事,在课堂随意地就应付了,直是下了课,要休息很长的时辰的,大家就围了汪先生,在教室里随意地坐着,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各地的小吃了,同学们来自天南地北,很快地,天南地北的名小吃就做了一回极认真的交流,临到再上课,就想文学上的事,就如天南地北的名小吃了,浅湿得很,各是各的味道,好文章,都是有了各自的味道了。汪先生的文章,连同他的小说,都是他的独家的小吃哩:自己琢磨着炮制成,或随意,或刻意,或一个闪念,或思考了许久,总之最后上桌的,是一份意外的精品,事先无经验可遁,哪怕食材出奇地平凡了。

大家都说贾平凹做文章,是受了《红楼梦》的影响的,有道理,他那细密的叙述,当下无人能比,但你若见过平凹吃关中的羊肉泡馍,也会疑惑的:平凹的文章,其实就如正宗的羊肉泡馍的,食前不语,不做海阔天空论,直是在手里把那半生的死面馍,刻意地用了指尖儿,细细地揪成小的丁儿,一块一两重的馍,竟要掰了半个多点钟,成了细细的半碗了,然后才交与厨上烩汤,或清淡,或油性,或窄汤,或宽汤,随了自己的性情了。我起初吃羊肉泡,直是不得真趣的,竟如陕南的大烩馍了,三下两下撕成大块子,便叫服务员拿去煮烩,往往服务员提醒说,再掰细法些,要不煮不透哩:有几次和平凹一起吃羊肉泡馍,见了我的糙性,他便笑话我说:刘云性子急么!看他掰馍,颇慢性;学了他掰馍,两个手指头揪得生疼:渐渐地,这样掰成的细馍,烩了汤来,竟比粗大块的是好吃了许多的了,入味深,在嘴里细细地滑动,其趣无以名状!读平凹的文章,细细的,如这掰细烩汤的关中羊肉泡馍,入眼、入喉、入腹,一点一滴都是受用。我原来写文章燥得很,静不下,喜欢三拳两膀子就要写成,往往就粗拉拉地,仿佛横吞整咽,有其形无其神,或竟是一堆散沙子,嚼之没有文章味儿的,什么时辰竟然渐渐地有了细法的羊肉泡馍的格调了,的确要得益于关中正宗的吃羊肉饱哩,细细的掰了,再用自己喜欢的汤份烩了,或清或艳,或荤或素,视一时的心情,总之是随性的可人的一碗了。我的文章,越发地就有人说起这味好着哩!想想,实在是得着关中羊肉泡馍的启迪了。

什么时候对文章的敬爱,就成了做菜了!我大约是穷人家的娃儿,自小就能当了家的:五六岁就开始替母亲烧饭,个子还没个灶台高哩,第一回,把灰丢丢的米竟然不淘洗,直接就进了开水锅了,饭是烧成了,却吃不得,白米饭做成了灰米饭,里面糠壳儿、沙粒儿,硌得满嘴沙拉,那时节缺粮么,母亲舍不得倒了重做,一家大小将就着吃了,边吃边吐,至今记忆犹新,第一回烧饭,就是个败笔。写文章如做饭。做不得一碗好饭的人,大约写文章也是瞎混的。各色粮食,磨得细致了,装在粮食缸里、桶里、柜子里,透着多少的千辛万苦,溢着多少的真情实感,看上一眼它们,心里就有了一天的底气,每天能看一眼,就知道人是要好好地活下去的。从园子里种植得,从市场里挑选得,尤其是亲手地自种了、自己采摘了,又亲手地洗涤得干净、清爽,摆在案子上,到了村上炊烟袅起时节,或城里下了班了,耳边只有自己亲人们的声音了,打量着案子上的菜蔬,静静地躺在粮食缸里等着你亲热的细米细面,你心中有了创作它们的意念了,完全地随了自己心想,想象着做成之后的晚饭的样子,胃口就敞开来,口腔里不停地运化出害人的口水。亲手这样做成的一桌,好比自己的文章,多么地喜兴:我的做菜做饭,完全不遵定规,排斥一切现成的菜谱,每次高兴时的做饭烧菜,都带有文思来时的构思,亦每次都有不同的心得,反正家里人每次吃用了,都说好。偶尔朋友来家碰上吃用一回,无论真假,都会夸赞几句。我是能做得大菜的,如陕南乡下的八大件,三八二十四个冷、炒、蒸菜,还外带着大汤,我竟是颇实践过几回,竟然做得满桌生奇,不亚于大师。时间久了,我更做得精妙的小炒,作料并不繁复,一般常见的荤素菜,直是讲究搭配,完全是自己的心想,别人颇不认同,我偏偏如此配作,素菜荤做,荤菜素制,或爆炒,或油焖,或汤烩,颇讲究细节,如刀功,如色泽,如火工,如咸淡,如形态,说不清白理论,完全是一时的心想,做成,多半是好吃的。做菜上的家常习气,使得我的文章做得平凡,一般竟是写不得大文章的,直往小品上靠,散文也写得土俗,也竟呆头呆脑,一篇成形,也直是一碗小炒菜的,要么油性十足,要么清谈若凉拌,要么生涩苦舌,要么热油盖面不小心就烧灼了口腔了,要么就是一碗酸水罢,只在口渴口苦时牛饮。家常得很呵!每每自己就发起呆来,想大厨子,都是不重复别人的,有着自己的招数,大文章家,也是有自己招数的,别人学不来,学得的,直是皮毛。菜谱之类,文章写作入门或辅导之类,都是普及的东西,成就不了大师,大厨子或大文章家,都是自己平日里瞎琢磨的,心想成的,瞎试成的。

如果不是饥荒得要命,自己有时间是会做了心仪的小炒,也独自在自家里吃用,一家大小直吃出满面的油汗了,那是可心的事。时间久了,常在家里吃着,也会时不时地要就了一种小酒,一边吃着饭菜,一边抿着小酒,渐渐地胃口开得大发,往往一餐的饭量要吃出两餐的量来,那可是惬意得很了。在自己家时,不喝什么大酒,直是土酒,如乡下精制的包谷酒,取个名儿叫个土茅台,自己坛子里押得的老家酒,早些年还自做聪明地检些草药泡制得一大坛子药酒,专事抗疲劳,复体力,去风湿,颇有意思。小炒小酒,透着小户人家的殷实与安静,温馨得不讨论大志向,心里实实在在的,每每如此享用一回,感着生活的好!前些年,官做得不大,直是县里一个部门小头头,常常就在自家里吃用了,星期天,有了兴头,要上菜市场去,选得几样鲜物儿,回来就着自己的想法,烧制得成了:其实在挑选菜蔬时,想法就渐渐有了,在挑选的过程,想法一点点地强烈,竟成了一种冲动,创作的冲动,显得格外有意义,好比正在做着一篇文章的构思。不消说,在自己家的厨房,把菜烧妥当了,一家人吃得惊天动地了,一天的心情都是好的,长长的工作日之后,回归小民的本质,是高兴的事罢。这些年,做着个不大不小的官了,自己的想法却越发地少了,自己先是放不下个身子,别人也就便把你捧得高大,亲手做件什么事,倒是格外有了大意义,在外头一天显摆,做尽样子,晚间一个人独处,总有几丝惭愧!更不用说与人民一起拉个家常,亲手铲一锨土,除几棵杂草,栽几株树木,好不容易深入了民间,拉个农人的手问寒问暖,都是形象高大的事了。再比如做个家常菜的时候,竟然珍贵不已,对于家人仿佛也是老大的恩赐:嗨!什么时候,能够重新活得本份,多么地好呀!叫生活就如自己喜欢的家常小炒,不论功利,喜欢就成,真实得如一个人的独处,多么地好呀!时常地过过小生活,做做小炒菜,把自己放到地上来,了无天大的想法,喝口汤就满足了,以至闲下时,写个小文章,点点滴滴都是自己的喜好,自己高兴高兴,别人读了,可能也高兴高兴,真的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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