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稻草

作者: 章骁2010年09月17日来源: 网络文章经典散文

仲秋过后,漫野熟尽的稻穗在一阵喧闹声中,被欣喜的农人用镰刀收割,大地逐渐恢复了灰褐的本色。纵目四望,心里未免要滋生出一种繁华落尽的苍凉。杂乱的草儿也褪去了盛夏的浓绿,呈现出疲惫的枯瘦,溪水渐浅,生硬的石头从河底裸露出来。眼底的一切都倦意浓浓。所有的景象,昭示着一个沉寂的季节即将到来。

此时,我的目光总要深情地留驻在稻草上。这些稻草,或被扎成圆锥形的小捆,整齐地码在枯竭的田地里、河畔的草坪上、路旁的乱石间,像整装待发的列兵,或堆放成垛,安静地卧在田野间,也有些已经收放在了牛棚的阁楼里,作为耕牛冬季的备粮储存起来。走进这些稻草,拾起一根两根,捏在手里,柔软温和。这样一根柔和的稻草,曾担负着支撑稻穗的重任。一颗颗饱满厚实的稻谷,就凝结在这根稻谷之上。把丰收奉献给农人,剩余的落寞留给了自己。想到这里,心底便要生出一份敬意。卑微的稻草,有多少人懂得赞叹呢!

稻草于我,是别有一番情意的。儿时家境贫穷,寒冬岁月里,母亲总要从梁上搬出一捆捆精心挑选好的稻草,在家人的床上厚厚铺一层,用来保暖。我的床总是铺得更厚一些,母亲知道瘦弱的儿子最怕冷。夜里,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身子蜷在厚软的稻草床里,不大一会儿,小床就煨成了一个暖窝。还有丝丝缕缕的阳光的清香在鼻尖漂浮,片刻就能安然入睡,一夜无梦。后来读了初中,在学校做寄宿生,冬日里已经不愁没有棉被作垫铺了,棉被是新的,躺上去,惬意十足。入夜,我却总也睡不踏实,辗转难眠。后来,我趁夜色偷偷溜出去,从校外的田地里抱几捆稻草回来,铺在草席下,才能踏实入眠。我是习惯了枕着那股稻草的气息入睡,深深被稻草迷醉了。

枯燥的稻草,还蕴含着灵动的美。农家女子,搂来一捆稻草,燃成灰烬,用蔑制的捞饭器(农村厨房的一种生活器具)盛了。用滚水从黑乎乎的草灰上浇下,滤漏在脸盘里,用来洗头。先前农村没有香皂、洗发精,乡下女子用这种稻草过滤后的水洗发,漂洗过后的秀发乌黑发亮,效果丝毫不亚于如今的那些化学用品。儿时看着未出嫁的姑姑在院子里捣弄这些黑黑的草灰,我总是一脸惊奇。时至今日,我依然被古人超乎寻常的智慧折服,即便如此简陋的稻草里,也能发掘出其内在深处的光泽。

母亲没有姑姑讲究,用稻草灰亮泽头发的时候不多,更多的时候,则是抱着稻草走向她的菜园,那里有刚栽好的辣椒苗、茄子苗、番茄苗……母亲把稻草仔细覆盖在那些嫩苗的行间土面上,这样就能有效阻止杂草的生长。把稻草铺在土疙瘩上,母亲便把希望也一并铺在了那一畦畦的菜地里,忠诚地守候着收获的希望。

稻草甘于寂寞,其散发出的光辉却无处不在。除了人们自己用稻草来取暖,农家院里的鸡窝狗窝,也多是稻草铺就。聪慧的农家女人,还把鲜嫩的豆腐切成块,层层码放在稻草陈铺的箩筐里,用簸箕盖实,让其充分发酵,沾上辣椒粉,制成美味可口的霉豆腐。爷爷手里的稻草,有着别样的用途。他找些质地较硬的,用剪子切齐整,几番拨弄,就扎成了一个扫帚。安上木柄,随手放在屋角,从此,客厅厨房,院里院外就时常晃动着这种扫帚的影子。也有实在窘困的农家,暂时拿不出钱来给屋子盖瓦,就在屋顶铺上厚厚一层稻草,中间夹一层塑料布,用来遮风挡雨。这个时候的稻草,便不再单薄,千万根稻草相拥成团,凝聚成一道安全的屏障。在稻草的庇护下,人们才得以安心稳居。稻草,俨然成了人们的保护神。

我的孩提时代,很多快乐的时光是融在稻草堆里的。寒假在家,大人闲在家里,我依旧负责放牛。把牛赶进山涧里,我和伙伴们忙不迭就一个个冲进地里,在稻草垛里打滚,玩抓特务的游戏,或是把稻草抱到灌木林里,掰下木枝条,搭个小棚,顶棚盖上稻草,地下铺着稻草,猫在“屋子”里玩过家家。遇上风雨天气,这样的“小屋”还真能成为安全的躲藏处。即使是在家里,逢大人外出了,几个小家伙逮住时机就往牛棚的阁楼跑。那里堆满了成捆的稻草,偶有麻雀在那里做窝孵卵,说不定就能有意外的收获。但逮着小麻雀和捡到鸟蛋的机会是极少的,把稻草翻腾几遍,发现鼠窝却是经常的事情。小伙伴对老鼠有着天性的憎恨,那些吱吱叫唤的,浑身粉红的小鼠崽,被大家伙毫不留情地扔进菜地旁的池塘里喂了鱼虾。

近些年来,收割机代替了镰刀,稻草成了稀罕物了。机械的收割,直接把稻草切成小段,散落在田地里,一片狼藉。走进乡村,几乎看不到扎捆成圆锥形的稻草。即使是割断的稻草,也被人抢着收购而去,送往都市,运进车间成了造纸的材料。去年冬天,母亲想起做霉豆腐,找了半个村庄也难求一捆稻草。母亲叹道,这年头是个啥事啊,地里连稻草都找不到了。

回到老家,或是下乡的当儿,走在乡野地里,没有了稻草垛的田地,一片萧瑟。回想起那些与稻草做伴的欢乐时光,心里一阵隐痛。跨过一道道田埂,从一丘稻田走到另一丘稻田,连散落的稻杆也看不到一根,只有一茬茬稻根露在干裂生涩的泥土表面。每走一段,心情就愈加感到悲凉和遗憾。我深深怀念着稻草,犹如怀念远逝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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