屐痕处处之婺源

走进婺源的时候，正是烟雨迷蒙，所谓杏花春雨江南。杏花不得见，油菜花的大部队已经撤离，偶有零星的三两枝，明艳的黄，点亮春色如许。更多的，是矮矮的茶树，明前茶已经采摘，此刻在温润的雨中，它们寂寞地生长着。遥望远处青山隐隐，铅云低垂，大片大片的浓绿与大团大团的云遥相呼应，放眼望去，只觉得天地苍茫，那些错落在青山绿水中白墙黛瓦的小村落，像这绵延不尽的画卷上的一个个小小点缀。

晓起村，处处绿树掩映，溪水淙淙，那蹲在水边浣衣的村妇，把时光的流水打磨成幽渺的回声，融入到最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多少前尘往事，就这样一步一回头地成了过往。而今朝，我清浅的足音，不会比溪水更绵长，它终将会成为明天的一点忆念。鼻翼边，不绝如缕的香樟树气息绵密悠长，溪水，树的飘忽的香，清泠的足音彼此呼应，宁静是这一刻的氛围，以便让我的梦，与千百年前的一个梦对接。在这里，你会相信，自己是走过前世的人，也必定有来生。生活在这个小村落的，都是些幸福的人——采茶，卖茶，在巷陌间卖一些香樟木的饰品，当然也会殷勤搭讪，但设若你走过去，他们也便歇了声，绝不会纠缠不清，这样的随性散淡，是山与水共同浸润出来的柔软温和。一间古旧的房子里，几个人安静地做着木工活儿，他们不着一言，却配合默契。我们莽撞的脚步，唐突的谈笑，是不由分说地横加打扰。好时光就该是这样的吧，信马由缰，做到哪儿就停留在哪儿，不急不徐，时光被默默珍惜，他们的日常生活，让我心生安宁。

水边石阶兀自青黑，油油地亮，繁茂的春日，铿锵锵急管繁弦，在这一刻把粉红的杜鹃花撑开，斜插在明亮的流水中，映一把倒影，流水有情花有意，在清透的雨中，彼此关照。若有一把笛子，就该在这样不着边际不着心思的细雨中被吹响，凉凉地泛着一丝丝雨意，让沾着满身尘埃的人，也于不知不觉间纯净起来。

走在窄巷间的青石小径上，一路轻踏足音，心心念念，只盼着，逢着一个结着愁怨的丁香一样的姑娘，却终于无缘一见，时光左岸的倩影，只有于诗歌的韵脚间去轻触了。而此刻，临街的几户农家，门内炉子上置铁锅，锅内正在炒着青茶，炒茶的乡人一下一下地翻炒着，也是一副轻缓的样子。在我身后，一辆摩托车“突突突”的熄了火，停在对面人家的门前，幽深的巷弄，这样年轻的乡人，容易让人生出一种恍惚感来。

婺源处处风景如画，走在江湾，一样是步步留连，贪恋着眼前的绿树红花斑驳粉墙。我时走时停，雨亦是时下时歇，那些粉墙下的青苔，墙缝中钻出的调皮绿色植物，共同向我投来了挽留的目光，我手里拿着相机，不停地按动快门，浑然忘了我前边越走越远的同伴，我哪里还有心思琢磨自己会不会迷失，我是早已不知不觉地迷失在这些小花小草的小欢喜里了。

放眼望去，成团成簇的蔷薇花，是粉色的云霞，铺张季节的华美霓裳；而那些不知名的花草，三片两片叶子，在清风细雨中安然守护着自己那一点绿，沉静不事张扬，恰如湛蓝天幕上碎钻般的星，淡淡的亮，眩动痴迷的目光。婉约的江南气息，从这些青枝绿叶间不绝如缕地吹送过来，纤细处，隐约的温柔光泽，告诉我一个盛大而又深邃的春天，它无处不在。

季节的气味甜腻醉人，信步走来，巷陌间多是与我一样的游人，乡人们都在做什么呢？在一家的粉墙外，发现了一个木桶，桶内养着几只小小的雏鸡，这样窄仄的空间，小鸡们似乎也耽溺于春天的暗潮汹涌，安静得很。还看到了一口古井，井台是光滑的青石，泛着冰凉的雨意。打量着井壁上绿意盎然的青草，那绿，润泽得仿佛要滴下来，幽深的古井深处，想是蓄了千百年的碧波吧？

巷弄两旁的建筑，都一色飞檐翘角。有些富贵人家青砖的门楣上，刻着知书达礼的古人衣锦容归时的情景，那么热闹喜乐的场景，历历在目，仿佛可以听到喧腾的人欢马嘶，让人想到“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句古语。步入其幽暗厅堂，古旧的家具，家具上的小摆设，壁上的字画，漫洇出时间的汗渍，容易让人生出疲累感来，我竟不由自主地长长吁了一口气。退到同样幽深的门廊内，举目仰望，天井里，雨线密集起来，檐上雨滴丁丁当当滴落，那一片朦胧的亮，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寂寞，那么辽远。深宅，大院，高门，阔堂，我环顾着周遭的这一切——是不是也曾有一个女子，如我这般，悄立于门旁，静静打量过它们？这一刻的对望，让我看到时光之外，一个寂寞女子惆怅的心事，阴湿的雨季，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不绝如缕的忧伤。

主街之上，却又是另一派景象，街心皆植花木，花红柳绿，见之令人心怡。每隔数步便有灯杆，高悬红灯笼，一派繁华气象。忽地记起了《牡丹亭》中的句子：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前一句在描摹春日里的盛世繁华，但“烟丝醉软”是私密的，是从花蕊与流水中氤氲出来的软和糯，只应该放在那“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的婉约深处。想来，这心思也一样是甜而软的吧。

坐在茶楼上，一杯香茗在手，举目四顾，处处青山如画，碧水长流。眼前茶香袅袅，三两个朋友谈笑晏晏。那个给我们端茶的老人，满脸皱纹，笑意挂在眉梢眼角，偶尔跟我们打趣几句，宾主俱乐。只觉得世间美好的事，也不过是这样，世事静好，心无旁骛。

离开江湾，我们一路去大鄣山卧龙谷，山间又是另一番景象，午后的时光不禁过，我们穿行在幽深的山间小径上，翻着雪白浪花的山溪跳荡流过，湍急，壮阔，让周围莽莽苍苍的群山更添了气势，桀骜的山石犹在水间，岿然不动。

山路两旁的树木苍翠繁盛，浓阴遮蔽了脚下阴凉的石径。我们一路踽踽而行，山谷不知深几许，我们只是被脚下的路引着，走向更深更远处。正行时，迎面走来两名乡人，劝阻了我们继续前行的脚步。

“一会儿天就要黑了，不要再向里面走了。”

那么，就停了脚步吧，山在，水亦在。山还远，水也不见尽头。风光本无限，我们所能抵达的，必竟十不及一，停在哪里，心底不是牵连不断的不舍呢？“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暮色丝丝缕缕悄无声息地漫过来，层叠的绿树，岩顶的白云，被一层淡淡的暮霭笼着，渐渐虚缈，仿佛被浩瀚的夜色浮起来一般。

踏上归途，心底陡然生了无尽的怅惘，这样美得难以描摹的婺源，我是真的来过吗？谁能告诉我，当有一日蓦然回首，我该怎样再次踏上这千山万里路，该怎样再次走进这小溪春深处的万千碧柳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