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着不死

爱，可以使人忍着不死，我想起多年前读到的一个报道：考古学家在被火山岩浆淹埋的庞贝古城，找到那似乎中空的岩层，凿出一个孔，灌进石膏，等凝结之后挖出来，竞呈现出一个母亲紧紧俯在幼儿身上的石膏像。

于是那一千九百年前，降临了灾难的庞贝，也便在我眼前出现：瞬息而来的滚滚熔岩吞噬了来不及逃跑的人们，一个母亲眼看无路可走，屈身下来，以自己的背、自己的头，紧紧环着幼于的四肢，抗拒明知无法抗拒的火般的岩浆。

于是母子都凝固了，凝固在火山岩之间。那石膏像是什么？是凝固的、伟大的、永恒的母爱，让千百年后的人们，凭吊哀伤……

上帝创作的最伟大的东西，不是万物。不是宇宙，而是爱！我认为十分不合逻辑，甚至执着地认为。上帝在创造一切之前，先创造了爱。而那爰中最崇高的则是——母爱。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当我等待幼女出生时，在纽约西奈山医院见过的画面。

那里不像国内，将初生的幼儿立刻推进婴儿房，而是刚剪完脐带，就交到产妇的手上，叫母亲贴胸搂抱好几个钟头。当那些产妇在狂呼猛喊、尖叫挣扎，终于把孩子生下之后，原以为会精疲力竭地被送出来。岂知，当她们搂着婴儿，被推过我眼前时，那面孔虽然少了血色，却泛着一种特殊的光辉。

那真是光辉！一种温馨而崇高的光辉，从她们依然留着泪痕的脸上，实实在在地放射出来。那是以自己半条命换得的小生命啊！看她们紧紧地搂着幼儿。虽不是女人，我却能探知她们内心的感动。孩子，是母亲生命的延续，也就是母亲的命！让我说出一个深藏巳久，却不愿说，甚至不愿去回想的故事吧：一位越南归来的美国战地记者，在剪接室遇到我，将我一把拉了过去，神神秘秘地掏出一卷影片放给我看。那是一群人奔跑的画面，远处突然传来机枪扫射的声音，小小的人影就一一倒下。

“你！叫我看这个？表示你冒着生命危险，拍到杀人的画面？”我问。

他没说话，把片子摇回去，又放了一遍，并指着其中的一个人影：“你看！大家都是同时倒下去的，只有这一个，倒得特别慢，而且不是向前仆倒，而是慢慢地蹲下去一……”我不懂，看他。他居然抽搐了起来：“越共离去之后，我走近看，发现那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她在中枪临死之前，居然还怕摔伤了幼子，而慢慢地蹲下去。她是忍着不死啊！”

“忍着不死”每次我想到这四个字，和那个慢慢倒下的小小人影，都会止不住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