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酒

那天，父亲的心情很好，又喝起了白酒。窗外的天气是阴糟糟的一团，我们都有些疏忽大意，只顾和亲戚的笑谈，没有注意到父亲已经四两白酒下肚。我和母亲坐在父亲的对面，无意中看到父亲的脸色转成苍白，遽尔，他的眼睛也微微闭起，我以为父亲假寐，是酒的作用。不想，我们喊他几声，他索性扬了脸往后倒去……母亲连忙跑过去掐他人中，我大声呼唤着他，开窗的开窗，端椅的端椅，打毛巾的打毛巾，倒水的倒水，喊人的喊人……一桌子人吓成一团。救护车赶到，连忙送他去医院抢救。

父亲醒过来后，浑身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酒气。母亲一直陪着他，直到半夜挂完点滴才回家。做下来的CT，血检报告，心电图，胸部拍片，都显示父亲毫无异常。医生说他血中缺氧，空腹饮白酒引起的轻度晕厥。母亲说，父亲早上6点吃的早饭，本来就有高血压，空腹喝白酒，毕竟这样的身体扛不住了，也幸亏出门前服过降压药，否则后果难以想象。父亲说，你们喊我叫我，给我灌白开水，送我去医院，我都知道，神智是清楚的，就是虚弱得实在没有一丝力气了。

一个月前，父亲还曾经在亲戚的宴席上喝过七八两白酒，没事。因而，这回我们都大意了。

父亲太爱喝酒了，而且偏爱白酒。可以说，酒误了他一生，这次的酒差点搭进了他的老命。母亲说，这次教训极大，从此让他不敢再碰白酒。

多少白酒已经穿肠过，父亲刚烈的性格也是由这白酒酿造出来的。如果说父亲是酒，母亲便是水；酒遇到水会寡淡许多，母亲能以柔克刚。

父亲年轻的时候曾有过一个酒友，天天找父亲喝酒。母亲每天在收工后的疲惫中要为他们准备些下酒菜。她的好脾气和厨房好手艺又使那个酒友长时间地赖着不走。有一次，母亲终于下定决心要厚着脸皮“赶”走那个酒友。父亲的酒友第二天又来了，和父亲面对面坐下来想要举杯畅饮时，情形不免有些尴尬。酒杯满满，桌上空空，寻常的油氽花生，炒鸡蛋，一样也没有了。那个酒友自知女主人已经生气，从此便不再往来。

多年后，关于这件事，母亲对我们补说：父亲是个好人，一喝起酒来，却成了条糊涂虫，忠奸不分；两个酒鬼，天天喝酒到半夜，他们把我的客气当成了福气，没有下酒菜，他们自然也就喝不成酒了。从不进厨房的父亲要他弄出一盘菜来，是要难倒一个大英雄的。

“父亲是个好人，一喝起酒来，却成了条糊涂虫”，母亲对父亲的这句鉴定在我看来是经典。父亲常年海上作业，需要喝点白酒以驱寒，可是因为“酒”，父亲连自己的“船老大”地位都不保；也还因为“酒”，父亲酒后失言，“文革”时被人贴大字报都浑然不知；甚至因为“酒”，我这个父亲最疼爱的女儿差点两度惨死在他手下。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因为繁忙劳碌而无暇照顾我，便托了父亲。不想，那次他又喝醉了酒。他稀里糊涂地把我当作包袱一样地扔到了河里。可怜我尚在襁褓中，依着冬天的水流飘到下游第二户人家便被发现了。而这时候，父亲还在“寻”我，等到意识到甩出去的包袱乃是我这个襁褓时，他惊出一身汗，酒也醒了一半。邻居送上“包袱”，父亲喜极而泣。还有一次，父亲也是喝醉了酒，跌跌撞撞骑着我出门。车刚出村口，便摔倒了。我沿着石头垒成的斜坡轱辘滚下。等父亲带着我回家时，母亲傻了眼：我全身红肿乌青，遍体鳞伤。母亲抱着我大哭，从此发誓再忙也不让父亲带孩子……一个缺失了父爱的童年由此登场；长大以后，我和父亲的感情便隔膜了。

他爱我，却怕我，躲我；我爱他，却恨他，怨他。

父亲经过医院抢救后回家的第二天，我跑去娘家，吃饭的时候我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幸灾乐祸：父亲啊父亲，你也会有今天？哈哈哈哈，你这一生，被酒误了多少回，我小时候就差点被你误……

父亲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晓得？你怎么晓得？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不知道他是真忘记了，还是故意装糊涂。我有点莫名的忧伤，转过头，眼角沁出两滴白酒一样的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