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影里斩春风

2009年01月15日来源: 互联网经典散文
上个世纪最后一年,我正狂热地沉浸在古代刀剑的世界里,踏破关山万里,寻觅天下悍刃,脚步匆匆,形影漂浮。每次结束长途跋涉后瘫倒在家里的沙发上时,仿佛耗尽了半条人命,连装了半满威士忌的水晶杯都举不起来,不过,眼神扫到身侧七零八落的“破铜烂铁”时,常会不经意地发出光来,还未有把沙发坐热,心里已经在期待下一次征程。

未及而立,心性难定,找到再好的刀,细细摩挲一次后,涂抹一缕防锈油,外面用冰箱防潮膜包裹密实,也就随手丢在角落或床底,由它独自寂寞。总觉得下一程山水更精彩,下一把猎物更珍贵,于是也疲于奔命,似乎并没有想停下来思想一刻。

某日,成田机场转机回国,随便在书店里逛逛,希望能找到本武士刀的书。虽然我尽量放慢英文的语速,并加上几个专业的日语名词,但殷勤的服务员似乎并不完全明白“SAMURAI SWORD”的意思,几个来回后,她居然拿给我一本漫画书!还没等发作,我的眼睛被书名所吸引 —— 《浪客剑心》—— 这个小小的误会,居然在此后的我十年影响了我半个生命,直到今天。

无他,主人公绯村剑心是幕府末期维新派的刽子手,人称“拔刀斋”,杀人无数。虽然我被他的传说深深地打动了,我期望自己能象他那样锋芒毕露,但我更喜欢“拔刀斋”这个响亮的名号。那一刻我突发奇响,一定要用这三个字做一番事业,让自己居于象《人斩列传》之首的剑心一样名动天下。于是仅过了三天,千僖年的最后一夜,月黑风高的某一刻,《拔刀斋刀剑天下》论坛出现在网络上,而我也开始放缓了寻物的脚步,开始在冰冷而锈蚀的钢铁从中思考和感悟不同的人生。

十年后,这个论坛已经硕果累累,虽然不敢妄称“桃李不言” —— 论坛本来就是让人说话的地方,但结果确实“下自成蹊”了。这个虚拟的世界不仅为广大古兵器爱好者、收藏者提供了一个学习、探讨古兵器的场所,并吸引、发展了一大批年青的中国刀剑爱好者,在国内外刀剑收藏圈中成为影响深远。而“无刀”,洒家在论坛里的名字,在大多数情况下,一句话就能左右一件藏品的价值。

“心中有琴可不弹”,从有到无,这是中国传统思想的两重境界,中间隔着千山万水。一路走来,阅尽天下名器,虽目见实物,更以意为刃。少年爱刀,中年尚剑,刀是豪情,剑是优雅。而从豪情到优雅的转变,是年龄与阅历使然,而真正触动内心的或许,也许只是一件不经意的小事。如《浪客剑心》到“拔刀斋”—— 剑的方向,心的归属。
  
常有爱好者询同样的问题,藏兵五千,天下绝刃入君手,无刀兄最喜欢那一枝?

最初当然喜欢充满豪情的刀了,日本武士刀,印度乌兹刀,波斯圆月弯刀,德国大马士哥刀,当然更有千锤万锻的中国刀了!强汉环首刀,盛唐大横刀,宋手刀,元马刀,明腰刀,清佩刀,民国抗日大砍刀。。。更勿论那些美丽豪壮的名称,秋水雁翎刀,春风柳叶刀,金背开山刀,银错缭风刀,青龙偃月刀,五虎断门刀,滚背双刀、双手带刀、朴刀、脾刀,背刀、窝刀、鸳鸯刀、船尾刀、解腕刀。。。。。。作为一个冷兵器的藏者,我的性格中一直充满激烈冲动的一面,特别是年轻的时候。记得有个下午看电影《杀死比尔》,看到女主人公到夏威夷求访古刀的一幕,我突发奇相,希望能如法炮制,结果电影没看完,越洋机票已经用手机订好,次日早晨,提一个拉杆箱,两小时的广九铁路,半小时的机场快线,四个小时到成田机场,在漆黑的太平洋上穿越六小时十五分,而到达火奴鲁鲁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十分,飞机外是一片明媚的阳光。我是那么地尊崇刀的锋利和直接,以至于我把这样的座右铭贴在书房和办公室的墙上:“勇气是一把随时出鞘的宝刀,要放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生不满百,日月如梭,从三十到人生第三个本命年,我疯狂地消耗着生命,在事业的得意和情感的失落中度过,多少回月夜灯下美人襟前酒,多少阕短歌长铗空弹雨潇潇,多少个华年把阑干拍遍,多少轮落日把吴钩照了。每一个沉醉的梦中,总有一把朦胧的铁剑,双刃如霜,落寞岑寂。从梦中猛醒时,我心悸胆颤,隐约听到墙上的宝剑在匣中低低的哀鸣。而在某个秋夜,厄运终于来临,平生第一次拔出心中的宝剑,血光刹那之际,我随即就身陷囹圄。一段艰难而并不羞于启齿的日子过去后,我重新回到熟悉的世界,但生命却被重创,如断剑的双刃,一边源起曾经的朋友,一边毁于轻易的情感。那些不眠的夜里,我把所有的刀剑都弃置在看不见的角落里,重新捧起梦尘的《人斩列传拔刀斋》,希望为自己铸造一把逆刃剑。因为逆刃剑的剑锋是指向自己的,每一次挥舞,都为自己添上一道新伤。腕上疤痕很快就愈合了,但心里的伤痛却时常隐隐发作,让我不停地在责罚自己。我想青空大师铸造逆刃之剑时,应该是希望刺客剑心就这样悄悄地藏住自己的锋芒。可是剑终归是剑,能够出鞘的剑又能如何把自己的激情默藏其用呢?

虽然表面上我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冲动了,做事都会有所嗟乎考虑,但内心深处我始终无法释怀,因为那里面总有一把逆刃剑,直到某天,不停地在书籍中寻求答案的我偶然看到了一本叫《剑术之流名称做无刀流译书》的剑经。书中写道:“所谓无刀者,除心外刀亦为虚无之事,三界唯一心也。因内外本来无一物之故,与敌人相对时,无谓敌前我后之妙应朕迹确流,是余称做无刀流之译。过现未之三际则皆至一切万物,何以言之心非通无?决其心后终无偏移者,活意无尽藏。其用,东涌西没南涌北没神变自在天莫测也。” 我深深为作者境界折服,不由的开始去了解他的生平,一读之下,竟不能释卷,因为发现他居然有与我类似的人生经历:山冈铁舟,天赋异禀,九岁起学剑于真影流久须美闲适斋;少年得志,十六岁以井上清虎为师学北辰一刀流之术;青年成功,二十一岁时,铁舟之剑术已然闻名一方,成为全日本数一数二的一流高手,名动天下。可是正是在这个阶段,铁舟的剑道之路已经开始严重地偏差,而这一点竟连他都未意识……

再看看四十五岁后铁舟的彻误吧:“当自得此处精髓者,倚天长剑亦得逼人之寒也。此所谓乃无敌可对之意也。当如金翅鸟王之宇宙,广而不可测也。其之妙应,愈出则愈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其日用事物上亦然也。活意自在不滞于物,要坐便坐,欲行则可行。若得语默动静一为根源,心刀之利用亦快矣。”

必须承认,当时的我虽然能够读懂这本书的每一句,每一字,但我还是无法真正理解铁舟的内心世界,一个以剑为生命的剑圣如果能做到无刀的境界?又能如何为自己铸造一把遍得人生精髓的倚天长剑呢?而奇迹又一次发生了,因为三冈的一首七绝揭示了一切:“论心总是惑心中,凝滞输赢还失工。要识剑家精妙处,电光影里斩春风。”

这四句诗简单质朴,普通人都能读懂,更是很多热爱刀剑者所推崇的经典名言。是有灵魂的。我突然接近了自己最想要的刀剑的 —— 那是一把无关生死得失荣辱的宝剑,但又是一把有灵魂和生命的宝剑,是由最纯净和最高贵的人所赋予的,最纯净的制造者带给刀剑生命,而最高贵的使用者则升华了刀剑的灵魂。年轻时山冈可谓刀剑最适合的的主人,他一定曾经如我充满了“一怒拔剑”的豪气和“十步杀一人”的任侠之气,然而老年的铁舟却在心中放下了杀人的刀剑,甚至希望成为面对刀剑攻击的对象,否则他如何会如此推崇 “电光影里斩春风”的境界呢?南宋末年,元军包围了雁荡山能仁寺,众人纷纷逃离,只有无学和尚泰然自若地在禅堂内坐禅。元兵首领把利刃架在无学的脖子上时,无学仍神色自若,坦然诵诗:“乾坤无地卓孤筇,喜得人空法亦空。珍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意思是说:天地间竟没有一根禅杖的立锥之地,幸亏我已悟到人法如一,万物皆空。还是请你们元人爱惜一下手中的三尺长剑吧,因为对于参透了生死之迷的我来说,利剑过头就像在电光里劈斩春风一样无谓。元兵听后甚为惊异,于是收剑,并向他陪礼道歉,并撤出寺庙。个史实中,不仅受剑者以他超凡入圣的气质折服了杀人如麻的施剑者,而且刀剑的境界也得以发展到极致。

顿悟后的两年,在一个适合的机会里,我与同道者一起铸造了平生第一把宝剑 —— “倚天剑”,剑名并非铁舟的发明,而是来自于曹操,取宋玉的《大言赋》中宋玉《大言赋》“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介,倚乎天外”。嗟乎,千古圣人,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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