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秋雨不成珠

2009年03月14日来源: 互联网原创文章
没来由的,我喜欢渐渐喜欢上了秋天。

也许是三十多年的岁月已经没有了春的躁动、夏的热烈,但是还没有抵达冬天的冷静和沉寂,岁月沉淀了一些东西,却尚未人情练达、世事澄明。秋天正好暗合了我的心境,她有收获的喜悦金色,有高天流云的淡定,有五彩缤纷的色块,有山河远离盛夏后冼练干净、明净澄澈,也有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的感伤凄美,以及更接近冬天酷寒的凄风冷雨。

从家乡进城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多的时间忙忙碌碌,浑浑噩噩,完全在为了所谓的家和业奔波劳烦,虽然不似农民工蜷缩在城市那样的凄惶无助,但内心深处总觉得这是别人的城市,是他乡,是别人的天空和地面。在这个城市,我找不到故乡的秋天了,城市的秋天除了空气干燥些、风凉些,繁忙依旧,喧嚣依旧。偶尔举头,原本应该邈远悠游的天空,也被楼房的棱角切割成不成规则的几何图形,看不到故乡秋天的云卷云舒,故乡的秋天的朝晖夕阴。我像一棵在故乡生长,还没有完全成熟又被移植到城市的包谷或者高粱,缺失了必要的养料和水分,正在不可避免地萎蔫和干枯。­­――在故乡的秋天里,至少我可以根植于泥土,可以让人不太失望地收获点籽实。

一个似乎无所事事的周末,带着五岁多的儿子逛街,青年路那家卖女装的店面,不经意间吸引了我的目光。不是里边的时装如何漂亮时尚,是那个品牌:浅秋。“浅秋,浅秋……”刹那间,这个词语(我只愿意它是一个词语)洞穿了这个秋天内心缠绕纠集多时的某种迷茫和混沌,某种不可名状,难以言表的情愫,有种豁然开朗醍醐灌顶的彻悟。这个词语碰触到了我内心的一个隐秘,一处柔软。这个词语生动无比,贴切无比,它的创造者让我找到了我步入秋天的原始心绪:浅浅的秋天。在别人的眼中,秋天的心路历程当是初秋,是仲秋,是深秋或者晚秋,浅秋多好,浅浅的,淡淡的,轻轻的,柔柔的,不深奥,不复杂,还可以想像她晶莹剔透,冰清玉洁,很有温润或者冰凉的质感。二妹家添了个丫头,要我取名,我把“浅秋”作为备选发了短信过去,奈何她们不理解个中旨趣,没有把那个玲珑剔透的小女孩寄托给云淡风轻的秋天。

朝九晚五的工作,让我有一种很累的感觉,日以继夜,经年累月,,挥之不去,无以派遣消解。现实生活在狠狠地推挤着我,让我踉踉跄跄,听不下脚步,沉沉地压迫着我,几欲窒息。在纷纷扰扰的生活漩涡中,我被动、木讷,晕头转向,疲于应付,找不到一丝丝轻松自由,一点点随情随性。——一直想逃离,想背叛,想堕落,想追寻……尤其想一个人,略无挂碍地走在属于自己的秋天。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秋之将至,寒意渐浓。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奔放、浓烈、炽热的夏季已然淡出,生命万象的繁忙渐渐舒缓,喧嚣也趋于宁静沉寂,等到秋风送凉,白露为霜,秋天已经侵入骨髓,挥之不去了,凡夫俗子喟然长叹,惜乎时光匆匆;知书不惑者眼见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认定四季更迭,流年似水为天地铁律,不可因人之好恶而取舍和逆转;睿智圣哲熟视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犹自闲敲棋子,颔首默然,任凭万壑泉声松外去,数行秋色雁边来,——秋天就只是个秋天。

然而,细细思之,秋天其实不愧于诸如多姿多彩、风情万种之类的词语的。她不止于风云际会气象万千,不止于黄花红叶绚丽缤纷,不止于风吹草低牛羊满山……

秋天是个适合思考或不思考的季节。秋高气爽,云淡风清,这样的外界最让人冷静沉寂、心境澄明,让人凝神静气,收敛烦心,坐下来探究思虑一番:耕耘多少,收获几何?掂量得失,不止于与粮食相类的物质形式,还有对人生、对情感、对世界的思想成果,作个漫漫人生之旅中的自我总结与展望。其实,这一切也可以完全省略,可以不经意的走到一处闲淡空旷的原野,看村庄袅袅炊烟,悠然现南山;可以慢慢登上低矮和缓的山坡,心怀惬意躺在蓝天白云下,任鸽子滑过视线的边沿;可以自在地沿着杨柳堤岸,闲看落叶飘零,流水潺潺……人生荣辱,情路甘苦,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说,只是“走走”,单纯的在秋天“走走”。

秋天意味着收获,她因此拥有着一个充满色调和温暖的别名:金秋。世上各色人等,都对秋天充满期待,企盼在这一个时节盆溢钵满、囊中殷实。其实,金秋更多是属于于农民的,在农民的眼里心中,秋天具有实质性的具象和质感:稻香千里,麦浪滚滚,高粱万山红遍,硕果千树万树压枝低……对于侍弄土地、一生与庄稼打交道的农民来说,最重要、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能在秋天看到一地金黄,能颗粒满仓。当然,纵使是这样沉甸甸、喜洋洋的殷实秋天,也会有满足与愉悦之后的丝丝不安。我那日渐羸弱、矮小的农民父亲,就曾在收割稻谷时偶尔抬头仰望雁过留声的晴空,不无感伤地喃喃自语:就是这点庄稼一年一年的把人哄老了!

走进秋天,你会不期然地想到一个很昂扬的词,豪迈,是的,秋天是个豪迈旷达的季节。唐代刘禹锡就坦荡陈言: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意象飘逸轻飏,情思渺远,意境空旷辽阔,豪迈空灵,有天高云淡,惠风和畅,有洒脱放旷,纵横捭阖,一副君子坦荡荡的豪情,横扫历代淤积在文学天空的秋之阴霾,可谓秋思的另类。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是少年才俊王勃眼前秋之壮景,有有温婉典雅,有气势如虹。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谪仙李白斗酒诗百篇,秋风飒爽时节高楼酬友,面对长空秋雁,豪气已惊霄汉。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索秋”,面对浩然深秋,诗圣杜甫也不输文才,思如泉涌,只是,愁绪浓些,深刻多些。秋风万里动,日暮黄云高,岑参的边塞诗歌瀚海阑干,一腔羁愁旅思,人神动心,天地动容。秋宵月色胜春宵,万里霜天静寂寥,戎昱写秋立意堪比刘禹锡,但心性低调,不事张扬,却也写就了常人眼中心中的秋:辉煌与沉寂同在。

文人墨客眼里,秋天是个让人感伤的季节。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春夏的温馨消散,忽略了的秋意已经侵染了天边那一抹云霞,漫过山的天际线,悄无声息抵达我们的肌肤和内心,不经意间,已是树树秋声,山山寒色。秋,她结着愁怨,飘逸成美丽与哀愁,可想象成戴望舒的雨巷,以及雨巷中撑着油纸伞的古典式姑娘;她浸透凄凉与离别,落叶西风时候,人共青山都瘦。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是为幽怨宫女被无限期“软禁”皇家深宫大院,韶华流逝,青春暗淡,愁肠百结,无以排遣,唯有在冷清凄凉的秋夜,痴痴凝望浩瀚星空,羡慕牛郎织女的隔河相望,情意相通。堪堪一个白发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翻版,中心还是一个秋怨。

夜读诗词,觉察出古人笔下,荷和秋天的纠缠剪不断理还乱。春江水暖鸭先知,万物沉寂,春意渐生时刻,鸭子最先体察到春的丝丝暖意,而秋天的凄冷却无情地留给了荷,又至寒风咏塘波,一抹夕照抚残荷。天下万物,除了零落的秋叶,荷就成了寒秋肆意蹂躏的物象。似乎也只有寒池中的荷最先担当承受,且体会深刻。秋意在某个清冷的黄昏侵袭,风烟乍起,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堪堪一段幽怨悲歌。一夜绿荷霜剪破,赚他秋雨不成珠,秋天淫雨霏霏,连绵淅沥,弥漫天地间,沤在心里,潮湿的心事便开始悄然发霉。然而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翻检往昔,也不觉一生虚空,追忆曾经轻点墨,一段沧桑一段歌。荷是坦然的,纵使秋阴不散霜飞晚,枝叶破败飘摇,不堪盈手,依旧留得残荷听雨声。荷是无私的,秋无情荷有义,园翁莫把秋荷折,因与游鱼盖夕阳,一出舍己的颂歌在凄清的秋日,在寒冷的池水中默然演绎。

秋天更多的还是洁净洗练的,尽管秋天的惆怅思绪似冤死的魂灵,始终在每一个昂首向天的圣贤名士或偶尔作无谓喟叹的凡夫俗子人心头萦绕不散。秋景有时飞独鸟,夕阳无事起寒烟,农事淡无的季节,空旷辽阔的原野,默然无语千秋伫立的黛色群山,,或山脚或山坳上稀疏几户人家,黄昏的炊烟袅袅娜娜,悠然飘扬,尔后弥散不见,只有一只思归的倦鸟,像个孤独的幽灵,略无挂碍地掠过愈来愈暗淡的无边苍穹。

我曾这样描摹故乡洒渔坝的秋天:收割后的田野 如同/母亲刚刚生产下婴孩/疲惫地/躺在秋天的产床/模样安详/夕阳长长叹了口气/脸色苍白 掠过远山的嘴唇 依旧/在秋的脸庞/涂过一抹粉红的忧伤……直欲表达对故乡仲秋的空旷辽阔、深邃邈远,奈何生性鲁钝,词不逮意,不能表达心中复杂情愫之三分之一,留下自己的秋怨。

细细思之,秋天让我如此牵心挂肠、心血呕尽,更在于秋天是个思念的季节,思念是秋天与生俱来的基调,是常写常新的主题,思念更多是属于秋天的,亘古如此,千年一梦。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是旷世绝恋凄美浪漫,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是离愁别绪缠绵成秋;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是故园不堪回首;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是痴情守望,甚至有失意者迁怒于秋天的满月,满腹怨怼:中秋月,我不爱你/你为何年年这般圆满/让人充满思念……总让人觉得有些可笑可怜可叹,但更多是戚戚然的心酸。易安居士才情诗情性情皆卓绝千古,恐为仙人降临凡尘,但秋风拂过心头,也自谓莫道不消魂,人比黄花瘦,生生相思成疾,为伊消得人憔悴。秋风秋雨愁杀人,想来撩人情愁是秋与生俱来的原罪。

一直喜欢本土诗人温一巴的《秋风吹过》:秋风吹过,你的身躯/永远是我忧伤的故乡/在无人居住的花朵里/你的心灵,象黑夜箩筐……多好的姐姐多好的火焰/请和我一同把牛羊/抱进怀中,今生相遇/只有你的乳汁能洗亮我的目光。字里行间有苍凉邈远渗透,有无助无奈流露,有依恋缅怀浸润,诗中的“你”是其亲密同窗,很有一些类似于或接近于恋情的故事发生,后来去了省城的某个艺术院校,后来阴错阳差成了其老师,再后来就不可避免地成了其“忧伤的故乡”,人生如戏,很有几分琼瑶笔下的浪漫凄美和缠绵悱恻,难怪情场征战杀伐多年的多情诗人也黯然神伤、不能自已,惹得脆弱如我等也动容动心,直欲掬一汪清泪,与诗人一道祭祀秋风。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大学时代有时混迹文学社,做些舞文弄墨、歌吟风月的风雅之事聊以自慰。中文系那个外表粗旷、内心细腻的巧家女孩,常常对我发表对宋词的读后感:一个愁字贯穿其中,大多是悲秋,言语恳切却颇为感伤,令人心中戚然。女孩曾在某个深秋的黄昏随我回归老家,言谈举止已表示倾心,那时年少轻狂,竟傲然拒绝了那一片真情。毕业了,女孩是带着满腔愁怨离去的,后来又在新世纪另一个落叶飘零的深秋的黄昏偶遇,但人成各,今非昨,已形同陌路不复亲切,愧疚之余,写就《那遥远的巧家》一文存念。至今思之,秋天给予我的甚少,让我失却的甚多。

“初秋的天,,冰冷的夜,回忆慢慢袭来。真心的爱,就像落叶,为何却要分开?……想为你披件外衣,天凉要爱惜自己,没有人比我更疼你。……就让秋风带走我的思念,带走我的泪,我还一直静静守候在,相约的地点……”《秋天不回来》演绎的是一段刻骨铭心、销魂蚀骨的凄美恋情,每每秋天降临或者心含秋意,总有类比歌手王强的绝望与怀念萦绕于心,不舍昼夜,不分醉醒。

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一个似乎在灵魂世界特立独行、心比天高的网友如此晾晒自己的如潮心事,很有些茫然无助、惹人心怜的凄惶。境由心造,我辈庸常,挣脱不了三界五行,无法物我两忘,高标于世。——不是惶恐“飘零”,是这纷纷扰扰的现实世界,羁绊太多,牵系的也太多。

至此,秋天于我,已经是一个需要用骨髓或者灵魂去解读的物象,它已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四季之一,是铭刻某种记忆、负载某种情愫,已经在心底烙下深深印迹的生命的一段,最柔软,最受伤,最隐秘,也最怕别人有意无意的碰触,生生让我在秋天的旷野,拉长自己单薄削瘦的背影,模糊而固执,短暂也恒久。

人人解说悲秋事,不似诗人彻底知。——我非诗者,但会努力读懂秋天,尽量让心上秋融汇一种澄明,一丝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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