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爱我

2009年03月19日来源: 互联网短篇小说
  (一)

  我考医学院多数是为了小米。
  小米是那种百分之百的女孩,温婉灵秀,就像琼瑶小说里的女主角。我和她这对死党从幼儿园一直做到高三,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粪土世间虚情假义。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高三的下午,冬日的光不是很强,照在教室里一片惨白的光。小米在结了霜的窗户上写“小菜”——那是我的名字,然后转过头冲着我笑,笑得很好看。突然,笑容在她脸上像迅速凝固的水一样僵住了,还没等我意识到什么,她便“扑通”一头栽倒下去。
  我家三代行医,我爷爷还是什么方面的专家,可我这个独生孙女偏偏马虎草率胸无大志,朽木不可雕。所以我常常想,如果小米是我就好了。可就在家里人对我继承衣钵丧失希望的那一年,小米因为查出先天心脏畸形而放弃了高考,而我则毫不犹豫地在志愿表上填满了医学院的名字。
  人的雄心壮志多在生活琐事中渐渐消磨,这是我半年学医后才悟出的道理。尽管我特别特别想为小米做些什么,但是我力不从心。激情像晾在一旁的开水,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冷却,无可奈何。然而这些我都没有告诉小米,因为我觉得很对不起她。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有意瞒着小米。我不该,我从来都不该。
  大麦是我们系的研究生,因为是出了名的“小李飞刀”,兼做我们的解剖课助教。我头一次去实验室那天睡过了头,拖包夹本地看见对开门便往里闯,只听得身后一个男低音轰隆隆滚将过来:“同学,那是遗体捐献室”。这个男低音就是大麦。
  大麦给我们上课不多但经典语录俯拾即是。比如他说手术里打的活结就是人家上吊用的那种结,然后就谈到大学生的自杀现象,由此感叹:“现在的年轻人呀,还没有给四化做过贡献怎么就这样死了呢?”好象他是德高望重的马列研究员似的,全班都被他笑翻了。
  有时我觉得我给大麦留下的印象可能一直是个傻乎乎的形象。解剖时我戴口罩他就正告我口罩的作用是防菌而不是防臭;我想偷只兔子尾巴出去他又正告我那是会长虫的;我拉长了耳朵扮成吊死鬼吓别人他发现了跑过来还是正告我这种软性组织拉坏了半年都好不了。女生们都在议论大麦这人不错不错真不错,我却认为他在处处跟我找茬。
  我那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开始暗暗喜欢他,一发而不可收。
  我给小米写信说我们的解剖助教整一个贫嘴张大民,还给她讲了实验室里有颗“爱情颅骨”,上面画着一颗插着箭的心并注有“神啊,救救我”,传说上课时分到了这块骨头的人常常要交桃花运。小米给我的回信我连看了三遍,她说她有可能夏天来北京做心脏手术,治愈的希望很大。我雀跃,快乐疯了。
  小米来的那天北京气候怡人,连空气里都有种金色的奢侈的味道。我帮小米在我爷爷安排好那家医院住下,看着她在病房窗前灿烂的光线下欢天喜地地忙这忙那,想起她的病,我都快哭了。我强烈意识到小米在我二十年的生命中是一个永远的扶持,一只紧紧相握的手,一片相视释然的安心。我好怕。
  医生说小米需要留院观察到秋天才能手术,我也正乐得暑期不回家天天陪着她。小米听多了大麦的奇闻怪事,来了兴致要“见识”一下。我本来乐颠颠地计划好了三个人去天坛,临行前却莫名其妙地踌躇了,我想到小米这么完美,会不会……我心里有个声音狠狠地骂自己卑鄙无耻下流到极点,人家两个人关你什么事,可是我说服不了自己。我这才意识到,小米来的这段日子我想的说的,都是大麦。我把自己给吓了一跳。平心而论,大麦和小米真的很相配,拍回来照片里,我就像个误入镜头的人,不尴不尬地贴在一对璧人身旁。趁大麦在朝回音壁的那一端跑,小米悄悄告诉我她觉得大麦这人真挺逗的。其实我心里有句话差点冲口而出,我觉得那一整天大麦的玩笑和热情都很讨厌。我听到轰隆隆的男低音从墙里传出来,恍如隔世。
  从天坛回来,我又在医院陪小米聊了一会儿。她意兴盎然神采飞扬地追述了一遍大麦在一路上的言谈,我听着她看着她,心情似乎平复多了,除却一点点的悲哀。我尽量耐心并详实地回答了小米的每一个关于大麦的问题,回到学校里,天已经黑了。
  停尸间那边的灯光是蓝荧荧的,我在医学院呆这么久,“胆量”却还只是一杯清酒,猛然听见低低一声“小菜”难免一失足成手脚痛。再仔细望去,大麦呵呵正乐。我拐着过去还没开口,他一句话就把我一梭子的质责炮弹堵了回去。他说:“你今天好象不大高兴啊。”
  我不知道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才好,只得夸张地蹒跚着挨他坐下。
  他说这地方凉快啊,有空调;我说死人的待遇的确比活人好。他说他看书时总喜欢拿听诊器听自己的心跳;我说在这地方看书玩的就是心跳你的“胆量”能顶一大碗二锅头。他还说小米这人挺可爱的。
  我奇怪平常总被嘲笑的人反倒玩笑起来。顿了顿,我说大麦你知道么小米她有心脏病。我的声音在静谧的黑夜里异常滞涩刺耳。我觉得自己很可耻。
  其实那天从大麦和小米相见的一刻起,我就有种“完蛋了”的感觉。
  大麦说听自己的心跳声能体会到什么是“活着”,我套上他递过来的听诊器,听见自己的心脏健康活泼地“扑通扑通”,一个久违的想法划入脑际:如果小米是我,那该有多好。
  我问大麦你是不是经常“时刻准备着”看我捅篓子,他呵呵笑着解释说他觉得我跟那些斯斯文文的医科生不一样,这点比较像他所以总想认我做妹妹。接下来我们好象都没找到合适的话题,于是自然而然地冷了场。不知怎么我想起了实验室里的“爱情颅骨”,一颗被刺中的心,和“神啊,救救我”。
  不知过了多久,大麦开始缓缓的给我讲他的从医经过,讲他在为系里仅有的两个出国名额“削尖了脑袋往里钻”。他谈到解剖人体要用电锯在死者胸口横竖两刀,然后掰开肋骨观察内脏,这是他总不敢看尸体的脸,因为听说死人的表情也会变的。
  我觉得大麦嘻嘻哈哈的外表下,有种“深深地”的东西,让我心动,让我心疼。
  我大部分时间里在讲小米,或者小米和我。说到小米住的医院时,我提起了我爷爷。大麦显得很震惊,他说他真没想到他所在专业的泰斗级人物竟然就是我爷爷。有那么一瞬,我感觉他的意思是不敢相信我爷爷有我这样的孙女。
  后来两个人都没话了,呆了一会儿,大麦先走了。我一个人在蓝荧荧的停尸间前坐了很久。
  我的印象中这一夜很长很长,我和大麦讲了好多好多话,虽然我的记忆中也只有这么几句。

  那一夜的意义远不如我的痴心妄想,到了以后,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那不会发生的惟有让它暗自泯灭。我和大麦的谈话,我没有告诉小米,因为我觉得那是属于我的珍藏,我谁也不给。
  暑期剩下的一段我过得浑浑噩噩。大麦经常跟着我去看小米。我惊奇他在小米面前温文尔雅地,都快不像他自己了。“小菜你要知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我正告自己,口气和大麦一模一样。
   有天体检后小米拖着我问:“小菜你说我是不是很
自私?”我没懂,她接着说,“你看我这样的身体,还总让你们替我操心。我是说我……”
  “小米你是不是喜欢大麦?”我淡淡地讲出了这句在我脑子里不知印了多少遍的话。小米低头没答。但我明白了,我从一开始就明白了。
  我打电话找大麦,见到他劈头盖脸就说我告诉你小米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女孩我跟她比谁都铁你以后要是有一丁点让她委屈的地方我第一个不饶你你听见了没有!大麦傻楞楞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我猜他是被我吓着了。不过也真幸亏他没说话,不然一听到他的声音我一定忍不住要哭出来。
  时光黯淡。开学后学校里传出了一个爆炸性新闻:“爱情颅骨”不见了。呵!
  小米的手术越来越近,她和大麦在一起神采奕奕人见人爱。她总要凑在我身边告诉我大麦怎么怎么有趣怎么怎么好,我用牵强的笑容应付着她,心里却不停地重复:“知道知道,我早就知道,什么都知道。”
  我开始发了疯似地用功读书。我觉得我就像个真正卑鄙无耻下流到极点的第三者一样跟大麦小米他们混在一起。我告诉自己及时行乐吧,偷来的东西不会长久,但我已经分辨不清着偷来的东西了夹杂的是欢乐还是痛苦。我讨厌自己。
  大麦有回问我怎么了,我无缘无故地发了脾气。我想,我是绝望。
  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觉得我已经没力气同自己这样僵持下去。
  我想离开,但是我离不开。和他们一道,我总可以成功地骗自己,仿佛大麦的玩笑都是说给我听的,一次又一次。我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一个尽头,我不知我自己应该如何收场。
  有天我看见大麦和小米从旁边的林荫路散步过去。我明白小米来找大麦没理由通知我,可我还像被人抽了一耳光似的呆在当场。我意识到我心中一直有一个恶毒的念头蠢蠢欲动。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对于小米,对于小米的手术,我都是个不吉的人。我才该被诅咒。
  (二)

  我申请援藏多数是为了小米。
  小米是那种女孩中的女孩,细致柔弱,就像金庸笔下的王语嫣。
  我和她的事现在想来恍如隔世,好多细节已纠结不清,但有种情感沉积心底,愈久愈痛。
  我只是记得那个短促的秋天里不多见的太阳很好的一天,我送小米回医院。小米很认真地踩着地上的落叶,轻轻地说:“大麦,或者你只是同情我。”她的话和脚下清脆的碎裂声混在一起,不十分清晰。还没等我仔细地分辨明白,她的头突然向上一抬,便“扑通”一头栽倒下去。
  我临走之前,小菜来找我。她冲我大吼大叫,说你怎么这样自暴自弃你觉得小米知道了会高兴吗你以前那么多雄心壮志呢?说着说着她就哭了,哭得一塌糊涂,最后一句话是哽着嗓子说出来的:“如果小米是我就好了。”其实好多事她不懂。小米没能等到手术的那一天。
  是我害了她。
  西藏是一个可以让灵魂超离肉体而存在的地方。看夕阳气势磅礴地挥师西下,就会感到一种溶入大地的渺小,以前的好多要与不要,争与不争都显得无所谓了。我从没如此冷静地认清我自己。我发现我骨子里原来有种深刻的自卑。我从没以为我配得上小米。在她面前我总装作快乐得很由衷很自在,但我一直在骗她。我不该,我从来都不该。
  我从未想到小菜会来找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猜,她这大概是看在小米的份上吧。刚上高原,她两腮红红,像个小农民似地问东问西。
  她以为我看不出她兴奋得有些夸张。其实我们都害怕冷场,因为小米。小米是个牵动创痛的话题。可是,能将我和小菜联系在一起的理由,恐怕只有这个牵动创痛的话题了。
  好多事我以为已经淡了,忘了,可自从小菜出现的那刻起我才明白,两年的等待与心疼,完不了。
小菜一直以为我“时刻准备着”看她捅篓子。可能吧,在一旁看她时而喳喳呼呼时而憨头憨脑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她永远有话讲有戏唱,永远快乐。我已经追述不清从何时开始沉迷于微笑着看她毫无意义地瞎折腾。别人喜欢一个女孩是因为千般好万般娇,而我只宠她犯的错。我怎么也没料到这个冒昧冒失的女孩会是医学专家的孙女。
  小菜惊讶于方圆百里只有我一个医生,“还是个蹩脚的”。她前脚刚一踏进我家门槛便大叫好乱好乱好乱呀这样的猪窝怎么住得了人,然后便大张旗鼓地动手收拾。我可怜的小土房被她搞得乌烟瘴气,而她就像满屋灰尘里的小妖精。我不用看也知道,她收拾得不会比我好多少。她可不是小米。
  小米的美让人屏息。在她面前,做人的邪念要降得低些,再低些。
  她就像个天使。
  我到现在也想不通小米怎么会看上我这样一个粗俗的人。我是因为小菜才认识她接近她努力让她开心。说实话我很讨厌自己和小米在一起时的那副嘴脸,故作高雅,循规蹈矩,让我觉得自己是匹披着羊皮的狼。我只是希望小米快乐了小菜也能快乐。可是事情偏离了我的想象。我把一切搞砸了,一发而不可收。
  在我常常混淆的记忆里有一夜异常清晰。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
  两年了。
小菜谈起她大名鼎鼎的爷爷时我吓了一跳。我那时正为我们系仅有的两个出国名额争得焦头烂额,怀着一种不可理喻的自尊,或者,自卑。有那么一瞬,我觉得小菜不再是那个可以让我纵容嘲弄的小菜了,有了她爷爷,她就变得高高在上,我力所不及。我当时并不明白我那么看重她的背景因为我太在乎她,怕她以为我趋炎附势,怕她看不起我。
  那晚我离开时心里有个强烈而坚定的念头:小菜你等我,我要做给你看。
  我不知道我转过身去错过的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
  再到后来有件事更令我震惊,甚至害怕:小菜告诉我小米喜欢我。而且,她以为我也喜欢小米。我知道小米有心脏病禁不起一丁点的打击,可是,我想说我喜欢的是你呀小菜你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你叫我怎么办。这些话我说不出口。
  我心存侥幸地幻想着也许等到小米手术痊愈之后她会发现我们根本不合适,也许到那时我已经拿到了出国名额,也许小菜会慢慢明白我爱她一直在等她。
  我在实验室里看见了“爱情颅骨”,一颗被刺中的心,和“神啊,救救我”。我把它偷拿了
回去。
  我一步步越走越错而未自知。我害了小米。
  小菜吵着要跟我上高原出诊,怎么劝也劝不住。她拍胸脯打包票说她的身体绝对绝对没问题不信我们出去跑一圈看看谁比谁喘得厉害。
  我总是这样拿她没办法。
不出我所料,刚上两千五百米她就胸闷头晕,大口大口地吐气,嘴唇都紫了。我拖她下去她还逞强:“没事没……事……”,突然头向上一抬,便“扑通”一头栽倒下去。
  我是个医生,本来不该乱了方寸。但我一下子想起了小米,两年以来想的盼的错过的一并闪过脑际。我心里叨念着:小菜你要挺住我已经等了你两年我还没等完呐,抱起她就往下跑。多亏路上有辆车让我搭上了。
  小菜的高原反应比我料想的还要严重些。她一直昏昏沉沉地靠着我,话也不多说一句。一千多米的时候,我指着不远的一段山崖说小菜你看,我们学校的那颗“爱情颅骨”被我偷来埋在那儿了。我以为小菜会马上预备出一连串的歪理冲我讽刺挖苦一通,但她只朝那边望了望,“哦”了一声,就又靠着我没话了。我想,她大概是太累了吧。
  我那时有个希望,我们是从珠穆朗玛的八千八百四十八米下来。这样,这条路就会很长,一直长到不会结束。小菜可能真的被吓着了,后面的几天再也不叫嚣着干这干那。我没有病人的时候带她到处逛,她也就连跑带颠地跟着我,特别听话。
  我用分用秒计算她的行程,计算我残余的欢乐,计算我们极有可能不会再来的相聚。
  去布达拉宫那天,游客特别多,小菜却少有地好耐性,转经轮一个一个地推过去,很虔诚的样子。她细细的背影被午后的阳光镀上了一层泛着红光的金色,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时隐时现。我突然意识到我能这样看着她,也只有最后这么一点点时间了。
  小菜陆陆续续地概述了我来西藏以后的事。她说她无比神奇地连拿了几个全班第一,其实我知道她的小聪明多得很。还有,被我放弃的那个出国名额被谁谁顶上啦,新来的助教道貌岸然索然无味啦,停尸间前的灯换颜色啦,琐碎的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只是我们谁都没有提起小米。但我知道她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转眼间,小菜的行期就近了。临走那天傍晚,夕阳显得特别悲壮。
  小菜说我蹲着的姿势是“土猴望日,票价十元”,口气却不太像开玩笑,跟着便在我身边也蹲下了。我说我们俩是“两只土猴望日,票价二十元”,她也没怎么笑。
  太阳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我感觉自己的心也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我知道我在一寸一寸地失去我的小菜,因为好多事我抓不住也挽不回。
  “那,你还回去吗?”小菜的声音听上去仿佛远在天际,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在布达拉宫许了六个一模一样的愿,希望你能快乐幸福。”我听见她语调里长长的叹息。
  我“呼”地一下子站起来,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小菜,我宁愿你忘了我,也不要你恨我一辈子。
我意识到我转过身去错过的可能是我最后的机会。
  但是,是我害了小米。
  小米出事的那天晚上,我身心麻木地回到宿舍才听说小米找过我我不在。我一头躺倒在床上,耳旁仍然是小菜恸哭的声音,撕心裂肺。
  我感觉到生命划过指尖那冰凉的脆弱。我怀疑着一切是场噩梦。
  捧起床头的“爱情颅骨”,我看见一颗被刺中的心,和“神啊,救救我”。我久久地凝视着头骨上漆黑空洞的双眼,问我自己:这就算完了吗?你算解脱了吗?这就是你要的拨云见日柳暗花明?我不敢想小米真的如天使一般,扇扇翅膀,就飞走了。
  把头骨翻转过来,颅腔内侧是我平时写得密密麻麻的“小菜”、“小菜”、“小菜”……猛地,一行小字闪入眼底。我赶忙翻身下床凑到灯前。那是五个秀丽的小字,一笔一划,整整齐齐:"大麦我爱你。"
  这明显是小米的字体。
  是我害了小米。
  明天,小菜就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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