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风铃

2009年03月25日来源: 互联网故事会
我们在上塘河畔找了间小屋住下来的那天,汉生拎回来一串紫金风铃,他说以此纪念这个伟大的日子。他回来的样子非常有趣,右臂像铁臂阿童木地前伸,让他的胸前有足够的空间舒展那串风铃,风铃可欢了,一路报以叮呤咚隆的脆响。这是我迄今为止听到过的最美的音乐。就像一些山中的泉水珠子从崖壁深处渗透出来,又纷然跌进清冷泉池中所发出的声音;而那样幽静与旷世的地方,总是让我联想到狐仙与穷书生的故事。汉生就像故事里的穷书生,骨子里有一种可爱的固执,他硬要说这音乐是男情感与女情感碰撞出来的声音。情感还分男女吗?有意思。汉生说那当然,就像我和你。

我们的屋子很小,使用面积才二十四五平方米,只有室厨卫,没有厅;但就物质而言,已经足够了,因为我们有无限大的情感世界。可是那天汉生举着紫金风铃,却有些犯难了,我们不知道该把这个伟大的纪念品挂在那儿。家门口没法挂,因为这只风铃有六和塔似的塔顶,中央悬挂着一根粗壮的金属管,四周则悬挂着九根以顺时针旋转由短而长的细巧的金属管,皆是梦一般的紫色,带着S形的条纹,即使没有风,当你目光移动时也会产生旋转的幻觉,而风铃声便是细巧管在风中碰撞粗壮管的结果。这样的结构使它无法在家门口悬挂,因为它影响开门关门。另外厨房和卫生间门果然可以挂,但是不合适。卧室兼客厅及书房的房间里有我们唯一的一扇窗,于是汉生就把它挂在窗楣上。因为屋子的矮小,在都市高层建筑的怀抱中,很少有风来到我家;但是没有关系,喜欢紫金风铃的我们,常常用手指将它拨响。叮呤咚隆,叮呤咚隆,叮呤咚隆……风铃在我们的窗口脆响,在我们的心里脆响。照汉生的话说,那是男情感与女情感碰撞出来的声音,那是爱的音乐。

那天是 2002年3月24日,一个在别人看来平淡无奇的日子,但我因为幸福而泪流满面。

最是春天的三月黄昏,我们常常手挽手地漫步在上塘河畔。两岸桃花艳红,芳草凄凄,夕阳下,弯弯的流水也厚情厚义。这是一条东西走向的河流,建于公元前210年,是秦始皇为运军粮而兴建的,当时称“陵水道”,已有2210多年历史了,比举世闻名的京杭大运河还早700多年呢。当我如数家珍时,汉生总是亮亮地望着我,沿着他的目光逆流而上,我总能感觉到他目光深处泛起的忧伤,令人怦然心动。当他目光移开时,我能听到他心底轻轻的叹息声,他说,给我唱一支歌吧。我依偎在他的胸前,轻轻地唱起邓丽君的《甜蜜蜜》。我们俩都是铁杆“邓迷”,她的歌我几乎首首会唱,但没有人知道这一点,除了汉生。

清澈的河水,像一面古老的镜子,映照着人面桃花。汉生侧过头来,郑重其事地对说,真的,你一点也不美丽!我笑了,我说你也是,一点也不英俊!最初的时候,我很难适应他的这种语言方式,真的。记得那次联谊会上,他冲我说:“小姐,我告诉你一个事实,你一点也不漂亮”时,我生气极了。天底下竟然有这种木头男人,真是漂亮面孔笨肚肠,本小姐姿色俱佳,哪个男人不想据而餐之,他居然说我一点也不漂亮,难道他是猪头瞎眼吗!但是也怪,那次宴会上这么多男人我只记住了一个,恰恰就是这一个“猪头瞎眼”。

世间的事就是怪,一个人你不认识他时,你两辈子都不见得碰到他;一旦认识了,你却隔三差五地碰到他。不是在这个聚会上,就是在那个公共场合上,好像我的朋友通常也是他的朋友。“猪头瞎眼”还是那一贯的风格,说我一点也不可爱,说他一点也不想见到我,一点也不、一点也不……而事实上他邀请我喝茶、吃饭,一同观看小包厢电影。除非我是白痴,我自然明白他在表达什么。我喜欢特别的东西,那怕是一种特别的表达,更何况汉生是个诗人。

当然,在尘世中,汉生是一家制钉厂的看机工。他的工作非常简单,站在制钉机旁,睁大眼睛看着那些钉子被一枚枚地造出来。一根钢丝从机器的那头进来,咔噔!钢丝被切断,转身,一头打成伞状,另一头被刀剔,成锥状,然后被机器吐出来,啪地掉进下面的木板盒里。一枚铁钉的诞生了。他的工作就是看住这一切,也像一枚钉子那样死死地叮在机器上,一切正常,屁事没有;如果出现异常,关机(即切断电源)。小毛病,自己动手;大问题,赶紧请老师傅。简单的工作,“简单”的收入;那点薪水其实糊他的嘴都困难,如果把烟也算在内的话。而作为一个诗人,你或许也知道,除了把业余时间倾注在一堆分行文字中之外,是不产生经济效益的。

但汉生很富,很有“钱”。真的,他很有“钱”。

晚风干净,像从河水刚绞出来的湿毛巾,擦在脸上有些凉意。汉生吻了我一下。他手指着对岸的桃花,告诉我说,他要给我们爱的小屋起一个一点也不难忘的名字――桃溪屋。有何出处?他说对岸的桃花让他想到了“桃溪”,一个古老的名字,据说栖霞岭上有一条溪流,就叫桃溪,那自然是很久远的事了。

于是我们的小屋,就有了一个一点也不难忘的名字:桃溪屋。

幸福其实是一种很平和的东西,就像门前的河水一样,一眼望过去好像是静止的,但它们在缓缓地流淌,北上沈塘湾,经皋亭山过临平到海宁,直奔杭州湾出海。我偎在汉生的怀里读书,让他捧着杜拉斯的《情人》,一页一页慢慢地翻过去。这是我给他朗读叔本华《生存空虚说》或者朗读他的诗的报酬。汉生的诗非常口语化,也好像不难读懂。但你以为读懂了,其实还是没有读懂。他因此而笑我,说我一点也不懂他的诗,说我要是真懂了他的诗那他的诗就完了。他这样说来说去,就把我弄糊涂了;他本来就喜欢说反话,到最后谁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呢?日子有时候会下点雨,但我们习惯了手挽手,漫步在上塘河畔,即使撑一把伞。他喜欢冥想,我喜欢挽住他漫步黄昏的感觉。

我看小说时他翻书,他诗写累了躺在床上,我就为他大声朗读。这样的生活让我们很容易忘记一些东西,一些门外面的东西。譬如街上的灯红酒绿,诱惑与欲望等等。甚至连小屋里也是静的,只有两个人呼吸着共同空气的声音。直到有一天汉生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到窗前,重重地拨了一下紫金风铃。风铃急促地响了起来,叮呤咚隆,叮呤咚隆……我啊哟了一声,是啊,很久很久没有听到风铃的声音了。我们差不多都把它忘了。随即我们就发现这又是一个伟大的日子,2003年3月24日,我们朝朝暮暮的一周年纪念日。汉生那天上夜班,他赶紧将我从床上拖起来,他说他今天有很多“钱”,要让我度过一点也不终生难忘的一天。

我们首先来到了栖霞岭。星期一的栖霞岭是一条寂静的山岭,甚至有些荒芜感。这对于寻找桃溪古迹是好的,只可惜早已没了满山满岭灿若凝霞的桃花,桃溪又去何处寻找呢?我们甚至连一条小溪流都没有找到。汉生说,美好的都生在我们的记忆中。中午我们在吴山路上吃蛋炒饭,香得幸福死人了。下午汉生陪我逛街,逛解放路天桥时,我累死了,我要他猪八戒背媳妇,背我上天桥。汉生二话没说,就蹲下身来,我快乐地伏在他背上。我搂住他的脖子,他抱起我的双腿。汉生的背脊是宽厚的,我的胸膛顿时有了大山般的依靠。很多人惊讶地围观着我们,一位中年人急匆匆地过来问汉生,需要帮助吗?汉生摇摇头。他吃力地将我驮上天桥,并没有将我放下,又匆匆地从天桥那端驮下去,来到延安路上。

说实话,被驮在汉生身上的感觉并不舒服,但绝对幸福。真的,后来汉生带我回家时,我一直脸红耳赤,整个人晕乎乎的。女人就“怕”有人爱着,有人宠着,有人怜香惜玉着……这种来自心灵的感觉,令哪个女人不晕乎得如痴如醉呢?你瞧我说话都带他的腔调了,居然用“怕”来说明女人极度的幸福感。或许你已经注意到了,汉生所说的“钱”,其实是说他的力气。他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善于用力气创造钱不一定能买到的东西。譬如我们回到家里,他固执地认为一定要使那串风铃响起来,那是他花了很多心血做的。他将风铃从窗口拆下来,悬挂在从吊灯上引下来线上,正对我们的床中央,而且很低很低,人躺在床上,伸手或伸腿就能拨动它。这样的风铃自然响得缠绵响得恒久了。我迷糊了一下,忽然被一片铃响敲醒了。我看到风铃,我笑了。我伸手去拨风铃的途中改变了主意,我拉住汉生的手,像秋冬里拉住一床九孔被一样,将他轻轻地盖在自己的身上。我们在一片叮呤咚隆、叮呤咚隆的风铃声中作爱,享受爱情的甜蜜。

那天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午夜了,汉生走了,上班去了。

这是一个在别人看来平淡无奇的日子,而我因为悲伤欲绝而泪流满面。谁也没有想到,那根从机器那头进来的钢丝,通进去后并没有被切断,结果弹了出来,并且凶猛地刺向前方。前方是钉子一样守在机器边的汉生。过去碰到这种情况,保持高度警惕的汉生,就会迅速闪开,然后切断电源。但这一次他没有这样做,他好像一个沉睡中的人,傻呆呆地看着那根钢丝以某种力量捅入他的胸脯,他听到“扑”的一声,很轻脆,但很致命。

我在“桃溪屋”禁闭了三个多月,然后将这间一点也不终生难忘的小屋退还给了房东。汉生的东西,我让他的弟弟来取走了。我只要了汉生的三样东西:一串他亲手做的紫金风铃,一本他最后的诗集和一个他称之为伟大的日子。

现在我常常翻动他的诗集,他的诗我不是看得太懂,譬如这本诗集的第一首《内心的花园》:“某些石头/在自己熟悉的地方/相互取暖//某些河流抚摸身体/陶醉于厚实的肌肉/岸守望对方 那舟/是他们的同心结……//为自己/在尘世竖一座经验的碑/让众生/循着它找到我的墓地/我的墓地/就是石头的墓地河流的墓地/就是爱情和死亡的墓地……”在汉生众多的诗集中,我只要了这一本,这是我们住在一起时他开始写的,我知道他是为我们俩而写的,我虽然读不太懂,但我会一辈子阅读它。紫色是我的幸运色。我将紫金风铃以及那个伟大的日子深深地珍藏在隐秘的盒子里,无需悬挂,无需风,便有一份男情感与女情感在我的心空永远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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