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往事

2009年03月25日来源: 互联网原创文章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太阳是个好东西,清洁无公害,杀菌。尤其是在冬天。怕晒黑的人,大概不能享受它的乐趣。她们宁愿待在遮阳伞下,或有暖气片的屋子里。好东西不一定院墙下有,稻草垛、木柴垛下也有。

隔夜的露水在太阳的蒸晒下渐渐褪去的时候,采光比较好的院墙女主人把被服抱出来,搭到晾衣绳上,边拉直拍打被面儿,边与聚到她家晒太阳做针线活的妇女们搭话聊天。晒好被服,自己也搬张凳子,拿了针线筐鞋底子到院墙下纳。平时有别的活,轮不上它,做鞋的事就隔到冬天了。针线做得好的,七姑八婆都要照顾到。礼物的贵贱不论,礼轻情意重,重视是那份心意。别人得了你的心意,自然百般感谢。一时拉底线的抽抽声此起彼伏。阳光里就有亮晶晶毛绒绒的小片飞絮飘起来。

她们交谈的话题很广,也窄的很。宽就款在她们说完东家,又道西家,说完本湾,外湾的细枝末节也了解不少。说它窄,就窄在无论谈得多么活泛,无非是些女人心思。哪家的闺女跟哪家的小子说好了啦,哪家接媳妇花了多少钱啦,哪家的男女多能干,手里可有点儿啦,哪个湾的哪个女人长得真排场!一个就说:“你也不赖也,年轻的时候名气不也是当当响,好多人抢着要!”这一个谦虚两句,脸上已现出骄矜的得意。谈做菜的手艺,比照着互相传授做针线的经验心得,就地讨要一包白菜籽。当然也少不了涉及些瓜田李下的风流韵事。这时候小孩子要过来,就被他的大人喝斥回去,唬得小孩子一愣一愣的,讪讪走开。院墙下就发出一阵轻笑。邻里巷间的感情就是这样慢慢建立起来的。

小时候就喜欢往有太阳照着的院墙下凑,因为那里随意搁在大人脚下的提筐里总有看不尽的彩色丝线。趴在筐边上理出自认为美丽的线,缠在手指上手脖上,看绣完或没绣完的鞋垫上的双龙戏珠,黑色鞋面上的大眼睛蜻蜓展翅欲飞。看她们翘着小指轻巧的拉动手里的丝线,偶尔斜起绣花针闪亮的针头,在头发上抹一下,用白牙咬断多余的线头,含在嘴里,半天才轻轻的用舌头顶着,吐出来。

太阳是真诚的,它愿意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展现出来。路上孩子天真的笑脸,饱经风霜的老年斑,恬静悠闲的猪羊山川,水田里挥动的牛鞭。它照在姑娘媳妇洗净的手脸上,肥皂、雪花膏的香气直往人鼻孔里钻,似乎那拿在手里的雪白的鞋底子也是香喷喷的。她们在院墙下坐一上午,该做晌午饭时各自回去,清理罢又来。太阳从院墙移到场地上的草垛上时,就提了针线筐挪到草垛地下。这说的是冬天。热天可不能在太阳底下暴晒,那谁也受不了,只有往村里阴凉最大又有风的地方去了。

初春的太阳也相当惬意温和。不过那时农活也跟着来了,没有闲情去专心的晒那太阳。另一个场面也是很壮观的。家家拆掉去年用过的床单、被里被面,洗了。晾衣绳搭满了,就不约而同抱到屋后山坡上去,门口留着谷桩的田里去,花花绿绿竟能连成一片。也有磨汤圆面的,我们那里叫做羹粑面。春风渐透的时候,妇女们穿着明显薄下来的衣衫,弯着腰

在塘里淘米,晒干,磨下来的面匀在簸箕里。也在太阳浓的田里或山坡上支两条板凳,把簸箕搁上去,那带着新鲜米香的细面粉跳跃在白白的阳光里直晃人眼。

这些都是十年前的光景了。现在还有谁花心思到处收集各种尺码的鞋样儿。也不纳鞋底子了。以前纳鞋底子一刻不能少的手顶箍躺在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早被冷淡得锈迹斑斑了吧。那种精致的绣花鞋更是难得一见,可以成为艺术品了。大人小孩都穿皮鞋、运动鞋,顶不济也是一双再结实耐用不过的黄胶鞋。以前纳鞋底子的姑娘、媳妇,以及新近成长起来的姑娘、媳妇都爱好修长城,所到之处皆是噼里啪啦的聒噪之声,想好好的晒一晒太阳也不成了。

似乎从前的冲突柳叶子要比如今的翠绿厚实得多。许是如今的眼界比以前开阔的缘故。

每到年关,家家都要灌猪肠。把新鲜的猪大肠猪小肠拆洗干净,一定要在温热的碱水里泡过,否则那股骚味,常人是吃不消的。

妈在院墙下灌猪肠时,我就跟过去看,乐颠颠的帮着搬凳子端盆钵。两只铝盆,一只里面装拌好的精猪肉,一只放猪肠。妈小心的把肉灌进肠里,灌完一节,用细绳扎好,灌下一节。猪肠有味道偏辣的,有不辣的。要吃辣的便需另找一只盆,分一些拌好的肉来,和上辣椒面就成了。妈问我香不香,我说香!是真香。猪肠灌好后,就拿到院墙上晒。晒得差不多了就悬到屋内的墙上。吃时用菜刀切下一截,直接放饭锅里蒸,熟了切成薄片,装在盘里,油亮透明的颜色令人不忍下箸。

我倒不是很喜欢吃猪肠,一次只能尝试一两块而已。只是太阳初升里那烟火的俗味,让我觉得,生活原来是这样亲切。

与我家隔了一棵大槐树的房子里,住着一位老太太。儿媳出外打工,家里常年就她一人。

在我更小的时候,她与她的老伴住在村子最南头。那几间土屋,院子里铺着黄白相间的石块,院里的一棵大杏树下是一口压水井。门口左坡上有一棵野橘树,一到夏秋就挂满青青绿绿的小果子,比玻璃珠大不了多少。我们对她卧房里床底下的东西感兴趣的程度,不亚于对野橘果的喜爱,那里摆满了瓶瓶罐罐。但我们从不挨那床,因为一坐上去,不留神就会掉进床里头的大坑里,半天爬不出来。想来是床板长期承受人体重量而塌陷的缘故。其他的记忆不是很清了,只知道他们的院墙外围有一半毛竹。我唯一一次见过的竹子开花也是在那里。花朵大概是粉红色的,很漂亮。

老伴过世后,她就搬来同儿媳一块住。媳妇对她不是很好,她也并不显得有多么悲愁。只是她越来越老了,老得她媳妇骂她,她也挺不着,也分不清我们其中的一个名字应该跟哪一个搭配。一有太阳,就搬把椅子,在她家门口旁边用作牛栏的小屋子墙角下晒太阳,到了吃饭的时候,就盛碗饭,一声不响的坐在墙角下吃。时不时抬眼看看远处的山峦。后来,老太太吊死在她家窗子下了。她媳妇披麻戴孝,倒是哭得极其动情。哭过一场,终于懂得一些做人的道理。算是一个不全坏的收场吧。

今又清明

过了二十几个清明节,今年头一次清明放假。充满期待的跑回家去,想着一定要亲手折一把杨柳,插在门上。

上初中以前,清明都是在家过的。早上早早起来,头也顾不得梳,一时村里的小孩都跑到门塘边上,择好看柔顺的柳枝摘下来,欢欢喜喜在大门堂屋房间厨屋各个插过来。有的就捏住柳枝较粗的一头,揭开一段柳皮缠成一圈,用牙齿叫住露白的地方,两只手握在那一圈柳皮上,往下一捋,一只柳叶就团成一个小球,挂在枝头上。把这样的插在门上,为的是比较美观。

清明的重头戏当然是上坟。“清明佳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每到这一天,活着的人就要表达他们对过世亲人最虔诚的悼念。他们会认真地扎小红旗,按每个坟头三面来算,打印纸钱,准备鞭炮。近门跟近门的自成一家,一同筹划商办。上坟的往往是一群,拿烧纸的、挂炮的,提小旗子的,背铁锨锄头的,路途远的还要骑自行车去。按照年级辈分一个坟头一个坟头上。清除坟上的杂草烂木,竖着铁锨在地上围个圈,一剜,再一托,一个坟帽成功了。小孩要去摸,大人不让。小孩子在上坟过程中被允许的活动范围只限于作揖,磕头,再作揖。如果嘴够机灵,在磕头的当儿对老祖宗说说,保佑你考上大学挣大钱也未尝不可。其实这个小孩不说,大人也绝不会忘记的。

小孩子还可以干的一件事是挖鸡腿。那种在草里长着的食物,有着比草宽大的叶子。所谓鸡腿,不过是埋在土里,比草根粗大的植物。剥掉外皮,里头的根是白的,有光泽,嫩的吃着还行,有微微的甜味。清明时,那东西正嫩。

清明过后两天时三月三。有一首歌唱着:“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我们小时候不妨风筝,自有我们的玩法。找来质地较硬的纸做风车,可大可小,顶在一根小木棍上,你这疯跑,风车就飞快地转起来。罗大佑的歌里就唱到风车,名字叫《光阴的故事》,具体歌词集不清理,大概他小时候玩的风车就跟我们的差不多。

三月三鬼发边,还有三月三茅冲尖的说法。三月三这天一定要吃馍馍。有米面馍、麦面馍、菜馍,不大吃白馍。南方人不似北方人,在做面食上花样百出技艺纯青,也不会蒸馒头。但是村里我叫姑奶的,蒸的甜酒馍格外好吃。每到蒸馍,她必会多蒸一些,一家送一块两块,别家也回赠,虽然蒸的馍不如她的好。并不一定要送馍,香椿出来了,就摘一把嫩香椿芽送过去。妈包的手工馍也不差。那种在锅里贴的一面焦黄一面温软的大块菜馍,在北方叫饼。馅是满满当当的,有盐菜馅的、萝卜馅的、细粉鸡蛋馅的。早上去学校的时候,用纸包一个捧在手里,边走边吃,白白的热气直烫得舌头发麻。走到学校下坡的塘边上还没吃完,又不原意放在书包里,怕油了书。就重新用纸包好,藏在路边的草棵里。放学来看,早没了影。

过清明、三月三的时候,菜园里的蒜苔出来了,弯着,扭着苗条细长的身子,粘着凉凉的露水。我们拿着提筐去菜园,也没忘带一根大底针。用针从包着蒜苔的老皮根部往上一划,把皮掀开,绿莹莹的蒜苔就整个现身。划不了的,妈就把它们连皮撇下,装在筐里提回去,倒在门楼的地上。我和妈就一人搬一把凳子剥开了。边剥表撇下一小段,放嘴里嚼着,咯吱咯吱响。

摘豌豆!我和弟一放学,妈就说咱摘豌豆去,夜晚煮豌豆你们吃!我们就去了。估计妈在家看她头次种的豌豆熟了,和结了不少,等星期五已经等得迫不及待。那时我已上初中,得住校。

下过一场雨,地里还湿得很。豌豆棵子一贴在腿上就印出一个湿印子。妈说瞧我种的豌豆好不!就等着你们回来,叫你们尝尝鲜!自夸一番:瞧,妈对你们多好!少不了要引出她教育子女的正题——好好读书哇!拿回去连豆荚一起在盐水里煮了,边看电视边聊天,把煮熟的米剥进嘴里。整个清爽的,飘着桐花香气的夜晚都有熟豌豆的味了。

从清明前到三月三后,叫得最欢的就属布谷鸟了。布谷布谷,有人根据鸟声的平仄译成“割谷插禾”。不一定要精通万语,取其趣味罢了。

小时候去别人家里玩,经常被土坯墙上贴着的图画、连环画喜悦。印象最深的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那时并不知道杜十娘是何许人物。只觉那画上的人很美,她手中的箱子里一定有一百个好玩意儿。现在到哪去找那种泛黄的、皱巴巴的图画呢?幻想着从那半掩的柴门里,总会出来一个身穿大红夹袄,扎着两条麻花辫,绕过脖子直拖到胸前的俊俏姑娘吧,在杨柳青青的春风里,眨着快活的大眼睛,或端着盆去石漂上洗衣服,或挑着水桶到井里汲水,呼朋引伴,经过几块开满油菜花和几块开满草籽花的天地,顶着星星月亮去看露天电影。

今年清明回去没,妈包的手工馍吃过了,顺带也吃了顿饺子。杨柳看过了,早上起来已艳阳满天,妈已插过,作罢。小旗也见过了,小巧玲珑,在各家坟头上迎风招展。杨姓由个别人号召,举办了一个盛大的老坟会,商量造族谱。在雨里拉开塑料棚,绵绵延延开了六十桌酒席。请了乐队、鲜花,扎了嘉奖大小红花。光杨毛掸子一人就捐了两万,主持人亲自为她挂上一朵红花。这是从杨门走出去的一位响当当的人物。

可是,找不到从前过清明的味道了。难道是我的情感中枢出了问题?感官退化了?想来想去,毕竟记忆中的,已是过去的年月了。

所幸,油菜花和草籽花的味道还没变,仍然那么香甜。而且两天前,我跟妈上山采菌苔,那菌苔长得又大又茂盛,味道相当好。如果有兴趣,你也可以到山里去。映山红快开罢时,兰草就该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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