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尘

1

灰尘有灵。面对灰尘，你无法不生心灵的悸动。

灰尘原来跟我们人一样，有着灵魂。面对灰尘，我们会非常自然地想起圣经上的话，人啊，你始自尘土，终将归于尘土。

这是上帝为人定制的谶语。这是我们的宿命。

这同样是尘土的宿命，它让我们以它为开端，以它为终结。

我在进入中年之际，开始思考灰尘，开始关注灰尘。

这是不是很可笑呢？当我们在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很多伟大的想法，面对人生，我们想到的，极有可能是莽苍巍峨的高山、苍茫无际的大海、邈远无垠的天空。而现在，我在想着灰尘……

在我关注着灰尘的时候，我读到了米兰·昆德拉在《身份》里的一个隐喻，主人公尚塔尔想成为一种玫瑰香，一种四处扩散的香味，四处去征服。尚塔尔希望就这样穿透所有男人，并通过男人去拥抱整个世界。

玫瑰四处扩散香味，是一种力量。然而这样的力量，虽然可以征服男人并可以征服世界，但这种力量仍然无法与灰尘的力量比拟，这种力量，在灰尘的力量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而且，这只是一种一厢情愿的企图，一个梦，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

2

我现在身居于一幢楼房的顶层。在这一层，我时常涌起一种将大地踩在脚下以及因俯视地面而获得的自豪感，伴随着这种自豪感的，是我的那种洁净的出尘之念和凌空蹈虚的一种潇洒姿态。无疑，这时的我，似乎已经远离红尘。

然而，很快我便发现了我的悲哀：

不唯我的家具上，已经洒落了很多灰尘，就连纱窗也开始变得乌黑。窗纱挡住了这些灰尘，然而，自己却染上了这些灰尘。每天阴雨天气，经雨一打，那些灰尘便随雨点飞进我家洁净的桌面或台面上，而窗台，早已污渍斑斑，不堪入目了。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灰尘的执着与有力。

无论我们的出尘之想是如何高远，然而，总是这些灰尘，将我们拉近红尘。

红尘万丈，我信了！

你不得不信，出尘之想，只是一种妄念。

3

原来，灰尘之灵，跟我们人之灵息息相通，时时相伴，从来没有分离过。

只是有时候，我们自己忘了我们的灵魂可以化为尘土，我们自己忘了，我们是在红尘之上建立自己的精神家园的。注定了我们的精神家园从创建伊始就带着红尘气息。

这是宿命。

我们的灵魂里，从来都不曾远离过灰尘。

佛说，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原来这才是对的。凌空蹈虚地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是多么经不住推敲！谁能做到本来无一物，慧能讲了，可慧能是以自己的身体，这血肉之躯和红尘浇铸的身体说出这句话的。

东西方的宗教道义，原来是在这最低的高度上锲合在一起的。只是我们从来没有悟透。

只要有物，只要存在，就意味着永生与灰尘为伴。

4

灰尘，天生就与人生有着惊人的相似。譬如说，悬浮状态，亦即浮尘，多么像是人生！古人于是慨叹：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5

香烟也带来灰尘，这差不多包括了人间烟火的全部内容。有烟有火有红尘。

还带着浓重的心事，有了一份沉重，有意思的是，它却能陪伴我们走过沉重。我于是突然发现，香烟是有力量的，它能带着我们越过一个又一个障碍，虽然，我们的障碍仍然在我们的前路上，一个个地依次排列着。

有一次，我在空调间里抽烟，看着纸灰在空调微弱的风中轻轻飘舞地蓬动起来，突然就有了一种想哭的念头。

那时候，那种飘飞的灰尘，多么像我们的命运。

6

灰尘的存在一直困扰着我。

我们时常被自己欺骗，我们的一切活动，都是在灰尘中进行的，可我们却误认为我们远离灰尘。

我实在搞不懂，我们这些人，为什么总会忘记这一点。

7

我觉得我已经寻找到了灰尘的形式：无声、沉重、执着……

这一些，都很像一个人的坚定的品质，也像一个抒情诗人的忧伤与沉郁。

灰尘其实有时候像水。虽然，总是水流冲击尘埃或打开尘封的回忆。但不可否认，灰尘像水一样地随物赋形，让我们看见时间的形象，让我们抓住时光。

譬如说，若干年前，在我的斗室里，墙角的蛛网上沾满了灰尘。你很难想象青春是这样度过的，你也很难想象，时间就是那沾满灰尘的蛛网上凝然不动。

灰尘，就是这样一种让我们随时会想起时间的实物。时间，也往往以灰尘的形象，虽然流逝，但凝然不动地屹立在我们的生命里。

8

我的朋友总能帮助我，当然，说穿了，我的这些朋友也一如灰尘，我们同在沉浮中发现对方，也发现自己。我们于是时常抱成一团，但仍然是灰尘之状，飘浮在人生的空间。

9

我对灰尘存在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灰尘其实与生命等质。事实上，很多关于灰尘的词语都让人产生由衷的敬意。红尘，这是一个极有想象力的词语。我们无法知道在尘之前为什么要加一个红字来修饰。

红这个字，具有着多重而不确定的意义。它可以喻指女性，也可表明一种热烈，它可以表明一种特殊的身份，也可以认定是一种不吉利的象征。然而，在更多的时候，它又是一种大吉大利的表征。

尘埃一词，也让人心生敬畏。这是佛教徒们用过的词：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尘世，则是世俗世界的通称。一个尘字，尘芥之微，却可以涵盖世界，让人颇为费解。宇宙观竟是这样的离奇，将极微小与极庞大捆绑在一起，放在世人的面前。你真要仔细品咂这里面的味儿，不由得不让你唏嘘再三。

10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思量着灰尘。

灰尘太像我们自己的一种生存状态。怪不得鲁迅先生写范爱农时，感慨万端：故人云散尽，余亦等轻尘。生命与灰尘等质，再一次在鲁迅这里得到了生动的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