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点一滴都是眼泪

作者: 李石生2017年03月29日来源: 云南网现代散文

哀牢山有一种树,当地人叫它:三年不干。顾名思义,就是说它的皮很厚,含水量很高,砍倒了,三年也晒不干。在哀牢山这座“巨大的天然水库”中,这种树对蓄水的贡献也是非常巨大的。一棵一抱粗的“三年不干”能够积蓄好几公斤水。

后来在书上看到哀牢山有一种树,叫:德黑木。与这种“三年不干”极其相似,砍这种树,一斧子下去,它会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接着就会流出一点一滴的“眼泪”。德黑木和三年不干是不是一种树,因资料缺乏,无法考证。

我曾经担当过滥砍滥伐这种树的“刽子手”。

被错划右派后,在哀牢麓的一个农场接受监督劳动20年。在这种特殊环境中,已经是一无所有,要生存,就只有两样东西还可以出卖,一是灵魂,另一种就是力气。

中外古今的书我读过几本,知道一点点做人的道理,也懂得一点当代人爱说的“做人的底线”,还受过;“宁死不屈”之类的教育。暗自下了决心,即使是下地狱,这灵魂也绝不能卖!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就会变得猪狗不如。别无选择,就只剩下卖力气这一条路了。

当过兵,当过侦察兵,档案上写着,想不承认也不行;体壮如牛,一眼就看得一清二楚,想装手无缚鸡之力也装不了。

卖力气,有的是数不清的不花钱的买主。

大跃进开始,我被派去几十公里外的江边砍树,从江上运回来做柴禾熬糖、烤酒。别人砍树一天的定额是五棵,我的定额翻一番:10棵!为了完成这残酷的定额,我想起了当兵盖营房伐木时,有位劳动模范创造了一种“连株倒树法”,我采访过这个人,也知道这个“连株倒树法”后来受到了批评,主要是对小树、幼树的损害是毁灭性的。今天为了完成那该死的定额,我只得把这个受过批评的方法搬出来试一试了。

所谓“连株倒树法”,就是沿山坡从下往上砍,每棵树的下方只砍一半,上边随便砍几斧,到最后一棵再砍倒,一棵压一棵,10棵8棵哗啦啦就全倒下了。后来者居上。我是后来者,从江边往山上选定一条直线上的10棵树,基本没有小树和幼树,心里好过了一些。用“连株倒树法”,事半功倍,一天的定额半天就完成了。

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10多天,一抱粗的大树就被我放倒了一百多棵。我知道,这是在犯罪。尽管是被迫,但内心深处的负罪感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抹去。我的一位朋友,叫李衡,错划右派前是《云南日报》的老记者,就因为说了一句“毁林开荒,千古罪人”,被人打了小报告,挨残酷斗争了一个多月!

我没有李衡那样真诚直率,没有他那么崇高,就昧着良心干起了“连株倒树法”。

我一斧子下去,拔出斧子的时候,听到那“三年不干”树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从被我砍的伤口冒出一点一滴的水珠的时候,我感到,那就是一点一滴的眼泪……

好多年过去了。

旧地重游,最使我感到痛心的是,当年我去伐木途中住过一晚上的那个寨子,被泥石流吞没了,成了一条横在公路上的干河沟。我乘坐的小车从上边压过去,像刀子扎进了我的心里。假如当年我们不把那些砍倒晒三年都晒不干的树砍光,就不会有泥石流,这个美丽的寨子应当还在这里。围绕寨子的潺潺流水,老态龙钟的酸角树、挺拔俊俏的槟榔树,缀满金色小花的芒果树,还有猪鸡鹅鸭,还有在树下乘凉的老人,在水里嬉戏欢笑的孩子……

这里应该是一幅美丽的图画!

造成泥石流的因素很多,但乱砍滥伐肯定是一个重要原因。

保留在我记忆中的,是那“三年不干”树被砍后的那一声长的叹息,是从它那伤口上流出的一点一滴的眼泪……

茫茫的宇宙中,地球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星球。水,是大自然送给我们的礼物,我们如果不珍惜水,地球上的最后的一滴水就是人类的眼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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