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通记

作者: 叶梅2017年04月11日来源: 光明日报现代散文

人称云南为“七彩云南”,我看云南像一朵盛开的映山红。

映山红“本是山头物”,没有牡丹富贵,没有梅花孤傲,不如玫瑰那么有脾气,它开得没心没肺,质朴而又天真,没有那么些娇气和讲究,就在山野里,无拘无束,一簇簇相依相偎,如姐妹家人抱着团。映山红的雅名叫杜鹃,今年春天回到湖北,碰上当地的杜鹃花节。恰巧那段时间里,正要准备动笔写云南,这本书名一直取不好,就跟端详面前的映山红一样,我将云南的地图反复琢磨了好多回,自己画了一个地形图,东边是曲靖、红河、罗平多依河;西边是腾冲、瑞丽、高黎贡山;南边是西双版纳、热带雨林;从昆明往西北方向依次有楚雄、大理、丽江,以及巍峨的梅里雪山。云南正如一朵盛开的映山红,昭通是朝向东北角的那一瓣,顶端高高地翘起,长卧着雄伟的乌蒙山脉,奇峰峻岭四季葱茏,拱起了观斗山、豆沙关。

云南似一朵花儿,这一说来自我这个外乡人的眼光,云南朋友不见得会认可,在他们心目中,一定会有更多想象比这要恰当。然而在我看来,云南质朴、可亲,又是那么奇妙、妖娆,确实如盛开于山野的花儿,值得你一再地去赏。昭通,就是这样一个去了多次依然令我久久回味的地方。

来昭通不能不到豆沙关,在这里,能立刻感觉到从远古到今天的峡谷之风。站在豆沙关隘口,只见百丈悬崖,滔滔关河被峡谷挤压着奔流而下。豆沙关连通四川与云南,两壁千仞石岩,形成天然关隘,古隋朝时期修得巨大的石门,厚一尺二,所谓锁滇扼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有鸟飞过,哪有人去得?据记载在唐代曾经一关就是几十年,滇川之间只得绕行。

通往关隘的路狭窄难行,称为“五尺道”,史料上解释为“横阔一步,斜亘30余里,半壁架空,奇危虚险”,现在残存遗迹约有350米,一级级青石阶上留有240多个深深的马蹄印。五尺道始建于秦,由川入滇,是到缅甸、印度的古西南丝绸之路的重要通道,沟通了川滇商贸文化往来。川滇两地的马帮长年累月载着布匹、盐、大米、山货、药材、茶叶、银、铜等物品,络绎不绝地往返于五尺道上,马蹄声碎,喇叭声咽,来自于中原、蜀地、夜郎、滇地的客商热闹了千百年。

有了豆沙关,不能没有豆沙镇,那里的烟火勾引着客商们的魂。这镇子位于昭通盐津县西南,镇子附近有星星点点的村落,从名字便可知其古老:摩崖、石门、长胜、黑喜、石缸、万古、银厂,还有一处叫盐井。可想而知,当年这一带既出宝贵的盐,还出更为宝贵的银子,云南朱提银天下有名,历代朝廷都将云南作为提银的天然银行。五尺道上忙活的不光是民间客商,还有官家的马帮。

走到豆沙镇,都要歇一脚。关河水从高高的豆沙关奔流到此,水势平和起来,可以歇船,上得岸来,一壶热茶三杯老酒,上好的牛肉切成大块,卤香十里。歇过一夜再启程时,一定不会忘了揣上豆沙镇的女人蒸的黄糖糕,几十个不算多。糕是磨细的米粉做的,加了黄糖,也就是红糖,用山里采下的新鲜棕叶包好,蒸出的味道松软甜香,是在山道上走乏了的时候,最好的补充。还少不了干辣椒,大个儿的像红蜡烛,小个儿的像胭脂花,各式各样的,有的辣中带甜,有的带麻,有的辣得人跳脚,赶马帮的人风餐露宿,路上的寒气重,没有辣椒和酒顶不住。云南各地的人都喜做腌菜,昭通这一带也如此。小镇的女人腌好的泡菜、豆豉,用小罐子装了,罐子口扎紧了麻绳,不透风不会变味,看见就忍不住咽口水,下饭是最好的吧。

那天,走在豆沙镇的小街上,正是集日,暖洋洋的。脚下的石板街据说已有一二百年,长长的麻条石,光可鉴人,沿街摆满了小摊,摊子后面是店铺,卖酒、腊肉、药材、青菜,还有数不过来的小吃。豆沙镇上的妇人长得美,一颦一笑招人喜欢,我拿着手机想给她们拍一拍,有大方的侧过身子来对着镜头笑,也有不太愿意的扭过头去,手也收了,揣到系在身上的围裙里,假装跟旁边的人说话,其实眼角还瞄着这边,或许心里想,这些人干什么呢?

其实这镇上从来都是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妇人们早都见惯了。如果要买她的黄糖糕什么的,妇人当然最是高兴,她们笑着推过膝下的竹箕,说刚蒸好的,味道好吃得很,你要不尝一个嘛!说着就要掰下一块来。

豆沙镇上下三五里,陪伴着远方来的关河,关河像一个奔放的男人,行走到这里,有了女子的温存,也不由显出多情的样子。这几年小镇重新修过了,就像婚后的女子好多年都不怎么打扮,突然换了新衣裳,有点不太自然,但显现着新的气象。

回想豆沙关,当然忘不了它的雄奇险峻与悠远的历史,忘不了那条承载了军事、商贸、文化的五尺古道,然而更吸引我的还是豆沙镇上的烟火,那些漂亮的妇人,以及她们巧手酿制的美酒佳肴,树荫下“摆古”(讲故事)的白胡子老人和跑来跑去的孩子。

众人皆知,昭通古时曾叫朱提、乌蒙,是一个彝族聚居区,彝族古代以鲁望为中心向四方分野,鲁望即是现今鲁甸县。鲁甸曾遭受多次地震,尤以2014年8月3日那次最为严重,可谓百年不遇,龙头山一带房屋尽毁。鲁甸盛产花椒,量大品优,当地的农户都以种花椒为业,有的靠它修起了房子,有的为孩子上大学挣来了学费。8月间正是满山花椒飘着清香的季节,农户们大都上山去收获了,当地人叫作“扯花椒”,万万没想到遇到地震,扯花椒的人因此逃过了劫难,人们不止一次念叨,说花椒树真是宝啊。

后来,房屋田地被毁的农户都住进了新房。今年春天,我们便来到了鲁甸的新农村,只见一排排整齐漂亮的小楼,楼前搭的竹篙晾晒着衣被,花花绿绿的。一户人家门侧贴着鲜红的对联:“日暖芳园来紫燕;春和玉树发新芽”。一位正在门前择菜的老伯将我们让进屋里,沙发上坐着他的老伴,手里正在忙着扎鞋垫,白底红线,针脚细密,中间绣出红花绿叶,煞是好看。老夫妇聊起来,说能卖出去几双就算几双,山上还有几亩花椒树,那才是他们养家的靠山。看看沙发上放着扎好的十来双鞋底,我们掏钱都买了下来,带回昭通城里。

三次来昭通所住的酒店都是同一家,楼下的街道都走成了熟路。在人行道上,几个妇女一边聊天,一边绣十字绣。围在正中的那位妇人五六十岁了,但眼神看上去很亮堂,穿针引线全不费功夫,她绣的是一幅一丈多长的大幅孔雀戏牡丹,看来已经快要完工,绣好的大半幅堆在她的小竹凳下,盖住了她的脚。她头戴一顶制服帽,有些像赵本山在小品里常戴的那种蓝帽子,身穿蓝大襟上衣,外面是一条黑围裙,从腰间系了过去,扎得紧紧的。在云南的红河、临沧,常能见到老年妇女的这种打扮,利索能干。云南人的口音跟四川、贵州,以及鄂西相似,只是咬字更用力一些,女人一开口,就很是铿锵,掷地有声,哪怕开玩笑,也叮叮当当的。

我请求几位妇女打开绣品让我看看,她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一卷卷放开去,那孔雀就飞了起来,翅膀抖落的是满地的花儿,一瞬间,花儿在这昭通的大街上都开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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