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黄孝纪2017年11月01日来源: 郴州日报现代散文

有时候静下来一想,觉得这时光啊,真是过得太匆匆!小时候的事情还清晰如昨,不觉间就已近知天命之年。

自十八岁通过高考跳出农门,混迹城市三十年,经历过许多沉浮,变换过多种职业,半辈子远离了农事,按理也算个城市人。可是,我知道,我的骨子里其实还是一个农民,温饱即安、为稻粮谋、怕挨饿的意识依然根深蒂固。这或许是我从小生长在农村,常面临廒空谷少、米瓮空空,看到父母为此面含愁容的缘故。

儿时,我家逼仄旧瓦房的楼上,有一个大廒。廒的一面紧靠木板隔墙,整体看就是一个又高又宽又长的大木柜,乌黑老旧。廒前端的一旁,木楼板上开有一个方形的洞口,搁着几根大木头,像一面栅栏,堆放着成堆粗大的斧劈柴。底下就是灶间,生火时腾起的浓浓烟尘透过栅栏和劈柴,弥漫在楼上,又从瓦面和檐下的采光大窗口扩散到天空中。廒的另一端,是几个大瓮小瓮,分别用来装米装糠和其他的东西。廒分成两格,每格有单独的廒盖,上面堆放着麻秆烟杆等杂物,还有几本语录和选集,已被我不识字的父亲卷喇叭筒子吸烟扯个精光,只剩下落满灰尘的红色封皮。

印象中,廒比我的脖子还高,我很难用双手举着托开廒盖。不过,我的二姐和三姐是揭廒盖的好手。我们常常趁父母干活去了,就上楼翻箱掏瓮,红薯皮、花生、乌黑坚硬的红糖,只要能吃的东西,不管母亲藏在瓦瓮里廒里,还是埋在谷里米里,都能找出来。有时母亲做了记号,我们偷拿之后,也会如法炮制,以为能瞒过母亲的眼力。姐姐揭廒盖,我也常垫着脚尖,把脑袋挂在廒边上沿,好奇地朝里面看,谷很浅,有时甚至是空的。

廒中空空的日子,母亲的脸上总是结着愁云。煮饭之前,经常看见她端着瓜勺或空盆,出门去借米。要很久,才看见她回来,急忙忙生火洗鼎罐。有的年成,在春夏之交青黄不接的两三个月里,村人大多缺粮,求借无门,我们一日三餐只得以红薯汤、土豆和干菜叶果腹,而且煮菜也是烧光锅。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吃土豆倒了胃口,有米饭吃,成了我最大的奢望。

真正稻谷满廒,是在分田到户之后。那时我已上初中,家里节衣缩食,又借用我大姐家一窑火砖,在村子南边建了半栋新瓦房。老宅的旧廒,也拆了木板,重新装配在新瓦房的楼上。那些年,家家户户种田的积极性都很高,稻子成熟的时候,村前小河两岸遍地金黄,一派丰收的景象。我家屋旁有一块自家的禾场,打来的稻谷,倒在这里晾晒。到了下午太阳快落岭,全家人一同收谷。父亲年逾七十,通常是扫谷撮谷,母亲摇风车车谷,姐姐将谷箩筐装半满,一担担挑到房里。我在楼上,两腿跨在楼梯口的木梁上,俯身朝下,双手握着手臂粗的麻绳,慢慢放下来。姐姐接过麻绳,把拳头般的绳结套进谷箩的棕绳套里。两人合力,她举着筐底,我拉着麻绳,长蛇一般一截一截使劲往上提。最后我憋足气,猛一用力,将谷箩提放在楼板上。然后,我端着箩筐,将稻谷倒入廒里,再把空谷箩挂在绳结上放下去给姐姐。看着廒里的稻谷渐渐满了,我虽然累得满头大汗,腰部酸痛,心里却非常高兴。

廒中稻谷满仓,也是父母亲长久以来的愿望。从此,一家人不再为吃不饱饭而发愁。后来,粮食产量逐年提高,我家还在楼下一间房里砌了一个砖廒用来装谷。上面铺上床板,父亲就睡在那里,以防夜里盗窃。

十八岁那年,我高中毕业,考上了中专,吃上了国家粮。那时,村人对土地十分珍惜,对土地的争夺也近乎刻薄。就因我吃上了国家粮,尽管还在上学,村民小组在群众提议下,很快把属于我的那份责任田划了出来,给了娶妻生子添了人口的家庭。之后几年,我的二姐三姐相继出嫁,家里的田土就只剩下了父母的两份。虽然他们年岁已高,却依然舍不得放下耕种,只是家里楼上楼下谷廒满仓的盛况一去不返。

上世纪90年代中期,村里去广东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多是青壮年劳动力。打工的收入远比种田高,一个月的工钱往往就能买上一年辛辛苦苦种下来的稻谷。而在村里种田的人家,因农药化肥价格高涨,雇人耕田、插秧、收割的工钱也越来越贵,收获的稻谷扣除成本所剩无几,甚至还要亏本。一时间,农田变成了臭狗屎。早先还能以不等斤两的稻谷包给别人,现在白给也没人愿意耕种,只能任由抛荒。便是还勉强耕种的人家,原先的双季稻,也变成了一季种烟,一季种稻。

不过,村民的经济条件和生活水平总体反倒越来越好,从城市得来的收入,在村里支撑起一栋栋水泥结构的新楼房如春笋般长出来。只是在这样的新房子里,木廒显然已不合时宜,砖廒也不再重要,尚且种田的顶多买几屉白铁皮制作的简易谷廒,叠着摆在房间里像蒸包子的大笼子。大多数人家,已经没有了谷廒,过年过节拖家带口从打工地回村,也像城里人一样买米买菜。这样应付几天,春节一过,又候鸟般急切切回到城里,村里漂亮的新房子成了常年空巢。

如今,村里的田野已荒芜得不成样子。偶尔回去,看到昔日的大片水浸田干涸着,杂草萋萋,就不免心怀忧虑。或许,要等到天灾人祸,粮价飞涨,饥荒蔓延,人们才会记起谷廒的重要,稻田的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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