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飞

作者: 苍耳2016年01月19日现代散文

中箭的海鸥仍在飞,箭也在飞,这决非一个古代寓言。

然而,一只鸟被箭贯穿仍在飞,这样的事恐怕在古代也不多见。最近,英国摄影师格雷厄姆·洛德斯,在海边摄影时发现一只海鸥,脑袋被射穿但仍在奋飞——箭矢的两端都露在外面,仿佛它长出两个角。摄影师被惊呆了。

“你简直无法相信,这只鸟儿头上带着箭矢仍在飞,箭矢的重量竟没有限制它的行动。这只鸟儿看来一点也没事。此时正值繁殖季节,我遛狗时常看到这只鸟和它的配偶。真是令人难过。”摄影师最担心的是,“如果他们朝着空中射击时出现偏差,箭矢势必落在他处,伤及别人的眼睛。”

在古代,鸟儿被箭射杀是不稀奇的。人们常常把疾飞中的鸟比作一支飞箭,或者,把带羽的箭比作飞鸟。从前,我读过柯勒律治的叙事长诗《老水手之歌》:老水手率领一批船员驾船出海,被暴风雨刮到了南极,严寒使船陷在冰封的海面,危在旦夕,幸亏天外飞来神鸟信天翁,顷刻寒消冰释,死里逃生。然而老水手却射死信天翁,于是船又被风暴刮到狂暴的太平洋,船员们发现这是老水手杀鸟之过造成的,就把那只死了的信天翁挂在他的脖子上,以示惩罚。然而由于死亡女妖作祟,船员们纷纷倒毙在船上,只留下老水手一人活着。老水手恐怖而痛苦地度过七昼夜,终于幡然悔悟。当海上出现发光的水蛇时,他为这些动物祈祷。他因此获救了。

孙犁在文章中也写过一件事:年轻时在海边,一位穿皮大衣戴皮帽的中年人,为了讨女友一笑,开枪射死了一只回翔的海鸥。一群海鸥因此受惊远飏。女友请船夫帮助打捞漂卷的海鸥,船夫愤怒地掉头而去!

海鸥在暴风雨到来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在大海上面飞窜,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高尔基:《海燕》)

海鸥盘旋在沉船的上空,用嗷嗷的鸣叫赞颂灵魂转世的信念。(格拉斯:《猫与鼠》)

这些有关海鸥的迥异的着名描写,远不及此刻对一只在绝望中疾飞的海鸥的触摸。它忍住剧痛在飞。这种飞,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如同西绪弗斯周而复始地扛着石头,永远找不到摆脱厄运的方式。它因头疼欲裂而拼命嘶喊。但嘶叫并不能减弱多少疼痛。除了飞,除了叫,它在最后时刻还能干什么?叫喊至少能将悲愤宣泄一下吧?

然而,这悲怆的影像很快引来一片喝彩,有人干脆赞之曰“鸟坚强”。我想,海鸥绝对不需要这顶人类赐予的“桂冠”。它无法甩掉这支利箭,无法撕开这颗被贯穿的头。在天空,同样是飞,此飞与彼飞是不一样的。它这样飞,其实是在与箭矢进行肉搏,因而也是与自己在肉搏!

问题是,暗器像悖论一样贯穿头部,远比射中胸腔更阴险,更艺术——让你徒然地飞,胡乱飞,失却原先的恢宏目标,让过程一寸一寸折杀你。

事实上,海鸥对箭是熟识的,正像它们熟识任何一种天敌。这个无需老一辈来教导。它凭本能就知道谁是天敌。这个细长且锋利的家伙,它不像天敌先发出警告,只要听到“嗖”的一声,便坠如一片飘零的落叶了。

这只海鸥左眼看到利簇,右眼看到了箭羽。它因这箭而痛苦,又因这箭而苟活着。它在飞,箭也在飞。顽敌紧贴着它,简直成了它体内长出的异物。

我在想,用那箭嵌入对象的脑袋,又不让它立即死掉,像一道黑影始终紧逼着它。这正是射手的诡计。让它带着箭矢飞行,这样别的海鸥看见了,才会双翅颤抖,才会喑哑无声。吓阻自由飞翔的图谋莫过于此。

我感到黯然。那么,它被摄影师摄入镜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因为它被贯穿,被留影,它的痛苦便传染到我的身上。我感到了虚无的痛苦。我想,那个射手一定距摄影师不太远。甚至,他与摄影师很面熟,是朋友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射手看到这幅摄影作品,一定会感到惊讶。他会谴责这种任意杀戮的野蛮行为:“这是骇人听闻的,无法接受的,绝对地违法。太可怕了,为什么要袭击一只无辜的海鸟?”

世界是这样的,不是那样的。在欧洲,海鸥被认为是可以转世的鸟。西方传说海鸥的生命可以无限轮回。在古希腊悲剧中,合唱经常起到烘托和解说悲剧剧情发展的作用,格拉斯《猫与鼠》中把沉船上空盘旋的海鸥比作合唱团,意在暗示主人公马尔克的悲剧命运。

我担忧的是,如果它死不掉,它会慢慢习惯,进而像施了全身麻醉似的。如果它再活得长一些,它会以为那是从它体内长出来的。本来如此。本该如此。它会对别的海鸥说,你们怎么不长出角来?你们一定得了病!你们神经错乱了。你们是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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