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黄叶地,秋色陌上开

作者: 王丹枫2016年03月22日优秀散文

有那么几天得空,我离开北京,去乡下的老屋小住了几日。恰是“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季节,台湾作家朱天心说:“是秋天啊,旅人想回家的日子!”我也有好些年没在秋天回过家乡了,只是一次次在记忆里回味那秋声秋色秋味。

母亲说,秋凉了,窗口那几棵绿树突然安静了下来。夏天盛极一时,蛙鼓蝉鸣已成旧章。不过,寂静的傍晚或是秋夜里,依然能够聆听到疏疏落落的秋虫声,唧唧——唧唧,不像盛夏蝉鸣那样声嘶力竭,一点都不让人讨嫌。

古来就有以虫鸣秋的说法。墙角根儿,田塍的草丛里,会唱歌的秋虫多是蟋蟀、蝈蝈、油葫芦,蟋蟀的声音短而急促,像圆嘟嘟滚动的石子;蝈蝈的声音圆润绵柔,像亮丽光鲜的绣花旗袍;油葫芦音重声大,像在演奏西洋乐器。这些虫鸣在我居住的城市却不大听见,有时候我怀疑听力下降了,临窗细听,甚至贴着墙角屏息聆听,除了车马喧嚣的闹腾,没有一丝虫鸣。

在乡下小住的几日,晚饭后喜欢去田间散步,久违的虫鸣总能带给我惊喜,循着这种情绪有时候还能够找到年少时的影子。秋声呢哝,高低错落,远近悠扬,侧耳细听,想看看这些家伙究竟藏匿何处,总也拿不准。忽而左,忽而右,彼此呼应,似是在跟我玩捉迷藏。夜深了,如薄纱、似清梦的虫鸣在如水的夜色里荡漾开来,婉转低吟,我总是在这般幽境里安然入梦。周作人说,因了秋虫的鸣声引起来的感想,它独自深夜微吟时实在很有点悲哀,所以对于听的人多发生类似的感觉。于我,实在找不到失意文人所叹的悲秋意味,听虫鸣反倒像是在听音乐会。

如果说谛听虫鸣是乡间的馈赠,那么,在乡野晃荡也绝对是一大乐事了。没有哪一个地方像那时的乡下那么迷人。秋光未老,天高云淡,对于天空来说,云朵是它的脚印,天空在村庄里走来走去,留下来的脚印,挂在村庄上空。而扎根于村庄四野的娇羞红叶似乎总是于一夜之间红了脸,疯了似地燃烧起来,徜徉其间,仿佛闯入了杜牧诗中“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秘境,那时候直教人想大声喊出“我的名字叫‘红’”的冲动。

漫步在昔日嬉戏的打谷场上,散布着的一堆堆草垛与往日没什么两样。孩子们玩捉迷藏总喜欢找草垛藏身,有顽皮的孩童爬上草垛跷起二郎腿晒太阳,或出其不意地纵身一跳,吓得女孩们花容失色,直追着撵他。不知谁家的狗也跟着起哄,在那娃后面疯跑扯他的衣角,女孩们捂着嘴乐得肚子都笑疼了。

稻谷已收割些时日了,田野里留下一窝窝的稻茬,对谷物向来虎视眈眈的麻雀、八哥踱着步子,仔细搜寻着遗漏下的谷粒,有时候扑棱棱张开翅膀争抢一棵谷穗,还不时发出咕咕、唧唧的声响。

乡下气候温和,日照充盈,瓜果谷物吮吸了充足的养分。苹果、柿子熟时红得失去了性格,踮起脚摘几个在衣服上蹭蹭,咬下一口,汁肉甘甜饱满,果香一个劲儿往鼻里钻,不管这果树是不是自家的,主人家若是看见了还会多给你摘几个兜着走。诗人里尔克说,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再给几天南方的好天气,催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若是用我家乡的瓜果制作甜酒,不用多那么几日响晴天,想必也能酿出别有风味的琼浆了。

家乡人多热情大方,邻里间谁家有好吃好喝的都会彼此送一些,这教人尤为怀念。记得,母亲常用秋收的新稻米酿米酒,酿出的米酒非常香甜,隔壁家的弟弟妹妹们一直念叨着米酒好喝。

在村子里晃荡,我特别喜欢看那一缕缕次第升起的炊烟。炊烟是村庄的手,一阵风过,炊烟袅袅拂动,似是在跟田间地头做农活的庄稼人招手,看到了自家的炊烟,就扛着农具悠闲地往家赶。我在轻盈缥缈的炊烟中,似是看到了每一户人家锅里的饭菜。纵是粗茶淡饭,吃起来也香,因为那是家里人亲手做的,嚼着有味。现在,每每看到炊烟,于我都有一种亲近感,看到了炊烟就仿若看到了家,炊烟随风舞动,那是亲人在挥手唤我们回家。

在乡下,恹恹醺醺的光阴流得很慢,而我在城里未曾有过这样的感受。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他家的菜香飘到你家的窗口,你家的美味又流窜到那户人家的门庭,整个村庄的生活香飘四溢。当似酒的秋阳隐没了五彩的光晕,整个村子里的灯光像秋后的果实,一枚枚地挂在家家户户的窗口。灯光就是村庄的眼睛,光还亮着,远行的游子就知道村庄还暖着,家人还在灯下坐着等我们回家。

当村庄枕着秋天而眠的时候,仿佛可以听到一种至高无上的声响。我知道,那是村庄在静静地酝酿美酒,拌和、装甑、蒸馏、摘酒、装坛、窖藏,每日每夜地发酵,当酒香醉了村庄,村子里的日子也醉了,酩酊大醉的还是住在村子里的每一个人。

揉秋为酒,醉美生活,是村庄这一季写实主义糅合浪漫主义的大手笔,而它与俄国画家列维坦笔下获得了恒久魅力的金秋,有着一种不谋而合的观照。如果我能一如既往地保持住在村庄生活时的本真,像列维坦那样,焕发出秋天所有的活力与高贵的热情,那我还会奢望什么?

生在这个时代,失落的东西真是太多了,不仅仅是三两个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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