桡胡子

作者: 陶灵2016年04月25日心情散文

柏木帆船称雄川江航行时代,这一带的船工统称“桡胡子”。从古代川江人挖空树干做成的独木舟,到后来大大小小的柏木帆船,都是靠划“桡”作为主要动力,“胡子”则是川江一带男人的别称。

小时候的冬天,我从江边吊脚楼的窗户望出去,寒风凛冽的川江岸边,经常孤零零地停靠着一两只柏木帆船上,偶尔从船上的席棚里走下一个赤裸下身的桡胡子,上身穿一件没了纽扣,用一根草绳系住腰的破旧棉袄,领子、袖口和前襟乌黑发亮,光着的脚跟裂开一道道血口子。赤裸下身的桡胡子也怕冷,双手抱着插进怀里,腋下一边夹着裤子,一边夹着空酒瓶,瑟缩着朝小镇走上来。快要接近小镇那坡石梯时,他赶忙穿上那条夹在腋下的单裤子。桡胡子在镇上的副食店打完酒回船去,刚下完那坡石梯,马上脱下才穿上不久的裤子。

酒是桡胡子的命根子,几口下肚,红堂堂的脸上泛着光泽,疲劳和寒气全跑了。每个桡胡子的家里,都有一只泡着药酒的大瓦罐,常年没有干过,这是桡胡子的老婆为桡胡子准备的唯一的礼物。桡胡子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独这酒是离不了的。

回到家里,老婆总是想方设法弄几个下酒菜,几杯酒下肚,桡胡子的眼睛打起架来。这时,老婆打来一盆滚烫的热水,让他好好烫个脚,解解乏,去去寒。在这个当儿,她又为他收拾好了床铺。洗烫完脚,他便一头钻进被窝,稍会儿,如雷的鼾声响了起来,白天的一切忧与愁都跑得光光的。第二天一早,没打一声招呼,桡胡子就走了。

如果有一天丈夫随船去了,永远也回不来了。老婆默默地抱着那只大瓦罐,投进川江的回水沱里,然后,再默默地养育着桡胡子的儿女。儿子大了,送去当桡胡子;女儿大了,嫁给桡胡子……

如果说酒是桡胡子的命根子,茶则成为桡胡子的精神。

桡胡子爱喝青茶,这种茶过瘾。青茶不是绿茶,清明后茶树上的嫩芽长出三四片后才采摘,揉捻时用力轻,保留了叶片更多的青涩味儿,泡出来的茶汁呈褐色,如同桡胡子的皮肤,茶味儿特别苦涩,但回味余长,矜平躁释。

我小时候的邻居吴大伯,早年在川江柏木帆船上当驾长。每天清晨,他第一件事就是泡茶,抱着一盅热茶,窜东家走西家,连早饭都不吃,也没见他有胃痛之类的毛病。他泡茶要放上半盅子茶叶,搪瓷盅子里面被泡上了一层厚厚的黑黢黢的茶垢,就是不放茶叶,冲进去的开水照样有茶味儿。不知是他看重那又黑又厚的茶垢,还是因为搪瓷盅子是县上大领导亲手奖给他的心爱之物,盅子从没离过他的手,虽然盅子上的“先进生产者”几个字他一个都不认识。

吴大伯当驾长那会儿,他在船上选择土瓦罐贮藏着茶叶,这样才不会跑了茶叶的原气。一般的瓦罐太小,用瓦缸又太大,他居然买了个瓦尿罐,说不大不小正合适,装满后刚好够他喝到第二年的清明。

行船途中,经常遇上感冒咳嗽、牙痛、患火眼这些小毛病,只要在茶汁中放点食盐,每天喝几次,很快就好了,吴驾长称之为茶疗。他茶疗的单方很多,醋茶、蜜茶、枣茶、萝卜茶、丝瓜茶等等数十种,可以治很多的小毛病,全装在他肚子里,谁需要,马上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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