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打

作者: 黎峰2016年05月07日现代散文

在我们老家农村,男人一旦觉得蒙受了羞辱,当场就会跟人吹胡子瞪眼睛,两句话还没吼完就伸拳出腿,打将过去。打斗中,弱者知弱也不示弱,想法借助外力还击,顺手抓起石头就是石头,抓起棍棒就是棍棒。即便身边一无所有,明知要吃亏也不退缩,往往拼得头破血流。架一打完,赔钱的赔钱,赔礼的赔礼,多数人也并没有因此记仇。小时候,妈妈就教育我,在外面打不过别人也要咬别人几口,总之男人不能服软。

到城市生活后,我发现城里的男人比我们老家男人更好动粗。在街头,在公共汽车里,常常就有男人在高声对吵,在人群的围观下,你推我一把,我搡你一下。这样推推搡搡几下,旁边的人一劝一拉,一方就说:“今天要不是有事就跟你没完。”另一个也说:“有本事别让我再碰见你。”然后两个人都装作很忙的样子各自走开去。要是没有人来拉架,他们也能自己解套,一个说:“有本事你再推我一下!”另一个回道说:“切,推你都嫌脏了我的手。”然后两人就骂骂咧咧地散开了。

在我看来,城里男人的打架,很像武侠小说里的高手过招,讲求的是声势夺人,点到为止。又像是舞台上的打斗戏,是演给人看的。似乎只是为了维护作为男人的尊严而做出的样子,并不真的要拳打脚踢,拼个你死我活。

其实想想作为个体的男人,在城市的物欲中,单位里领导对你横眉冷脸,家里面老婆对你冷嘲热讽,外面的人对你不屑一顾,事业上磕磕绊绊,经济上紧紧巴巴,生活中时时处处都感到愤怒和委屈。而男人又是刚强的代名词,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的愤怒委屈压抑在心,于是,有那么一天,某个偶然的事件让他开骂了,让他想打架了。他撸起了袖子,他摆出了要打架的样子。在心底里,他却早已发虚。他真不敢去打上这一架。打不打得过真是不重要的。在这个人情社会,对方是何许人也?他是官员吗?他是黑社会吗?他有很强的社会关系吗?打了他会不会产生后遗症?会不会让自己丢掉工作,失去身份,坐进班房,甚至是妻离子散?作为一个在城市有家有口的男人,生活上刚有点小基础,事业上好不容易熬到个中不溜,积攒出的那一点小成就,像瓷器一样,一个拳头下去可能就碎了。身家性命、养家糊口、升迁进步这些绳索,紧紧地捆绑住了他的手脚。但是,大庭广众之下,他又怎可以失去作为男人的尊严?不敢打架,并不意味着要把手缩起来,反倒应该做出主动的样子,于是,他动手挽起了袖子;不敢打架,并不意味着要服软,反倒应该做出有来头不好欺负的样子,于是他高门大嗓地争吵,义愤填膺地指责,

声色俱厉地恐吓。多数情况下,他仅是在宣泄自己的情绪,从不指望真正地打上一架。我想,除了因为生活的原因让他胆小如鼠,谨慎如兔,可能也还有文明和教化的功用吧。早在春秋时代,孔子就说:“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赤手空拳打虎,蹚水过河,死都不悔的人,我是不和他在一起的,我只和凡遇事谨慎、善于谋划而又能办成事的人在一起。)”;苏东坡也说:“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于是,城里这些受了教育的男人就学会了“舞打”。而像我老家乡村里出来到城市里讨生活的那些男人,在城市里也变得文明了起来。经常有人因为讨要工钱不成,而爬上城市高处,威胁着要跳下去,上演着“跳楼秀”。我的那些在乡村里一言不合既大打出手,宁伤身体,不失脸面的男人,在城里也能平静地接受老板们的打骂。我不知道这是我的那些老乡在城里学会了狡猾,还是因为文明的城市让他们放弃乡村里的蛮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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