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

作者: 邢庆仁2016年05月25日情感散文

“打死我,我都是爱吃干面。”

这是一个叫斗子的人,在金水沟的羽子地里说的话。斗子是谁家的,我妈问坐在身边的我姨。斗子是咱老屋后巷的,他大是科科子。

我妈想起来了,斗子胖胖个人,脸上长着黑芝麻点。斗子好多年前就死了,斗子有个女儿也不在了。斗子的女儿有糖尿病,大夫让她忌口,她不听。她说,就是死,也不会让肚子饿着。时间不长她就死了。

我姨说就是吃大食堂那几年,斗子在食堂吃不饱,回家才自己擀面条吃的。后来被人告发,生产队就派人到斗子家里搜。来人和斗子先是发生争吵,后又撕扯到一块。斗子死也不想交出粮食,却又怕人家找着,眼睛不停地老朝一个墙角盯,来人顺着他目光的方向就找到他藏面粉的缸。斗子见状还是据理力争:“打死我,我都是爱吃干面。”

我妈笑了,笑出了眼泪,我妈掏出手绢时还在笑。我妈说大食堂吃了没几年就散伙了。大食堂最后那一年就把灶移到我家隔壁,那时我刚半岁。我爷在食堂管灶,我婆就常抱我过去转悠。我不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又想起了什么,只是多年后和我家一墙之隔的大食堂中间的院墙墙头塌了一个大豁口,塌土的地方有利器戳过留下的痕迹。我记得那是一个早晨,刚下过一点小雨,空气里泥土的味道很重。家里的人都在,隔壁的、对门的人也都过来围观、议论。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现场很严肃,每个人都神神秘秘的。

那年我九岁。

我妈说,大食堂开始还能吃饱肚子,越到后来越不行了。做饭的人连打麦场边上的红薯叶子、豌豆蔓都磨碎蒸到馍里,黑乎乎的,狗见了都不吃。

人为了一口饭要死要活,人被饥饿吓伤了。即便在今天,老家人相互见面说的第一句话还是“吃了么”,生怕人饿着。人类为了吃始终都没有停止过战斗,吃饱了天地不荒,吃饱了人才能平安入睡。

老家人吃饭看上去随便,但却讲究有个氛围。吃饭时间习惯坐在自家门口或者别人家门口,冬天会跑到磨坊和饲养室。我爷经常蹲在村口吃饭。我妈会不时去看我爷还需要什么,吃完了,我妈将碗筷和盘子端回家。我爷还蹲在原地卷他的纸烟吃。他周围总是围拢着许多村里人,边吃饭边聊天。那个叫闷腾的人爱用筷子把碗里的面条挑起来,放下,再挑起来,半天不吃就想着大家都能看见他在吃的是长面条。银升更有意思,他把碗里的肉片翻在饭上面,左看看右看看。而蹲在一旁的老根早就嘴馋了,趁银升不留神,一筷子下去把碗里的肉夹到自己嘴里了。银升傻眼了,干气没办法。以后再见了银升,他总是悄悄蹲一旁老老实实吃自己的饭。

饥饿的滋味,我无法描述,但有一点就是它让人睁大了双眼,去看、去想。饥饿是我出生时就遇上的,但我还好,我有来自家人的呵护,我有来自我妈的营养——善良。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春节,我们一家人围坐在屋子里,我妈忽然轻叹了一声,停下手里的针线活说,人家那时都说我娃爱哭,一天到晚只知道哭,特别是到了夜半人静时,哭声能传半个村子。把奶喂进娃的嘴里还是哭。现在明白了,那些年大人吃不饱,又要给娃喂奶,尽管家里人先尽着她吃,肚子是吃饭了,但没一点儿油水,奶也是稀水水,娃一边吃一边哭。

我妈说完这些话,又忙她手里的针线活,一切都是那样平淡自然。过去经历的生活和饥饿,也让人变得从容、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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