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与乡村 “谁”使生活更幸福

作者: 林少华2016年05月26日现代散文

放暑假了,终于回到了乡间。我深深吸了口气:泥土香、青草香、树香、果菜香,以及混合着牛粪香马粪香等乡下特有的空气香,这才叫沁人心脾。而后长长呼了口气。我仿佛看见车尾废气、水泥气沥青气餐馆气、外置空调搅拌的热气,以及混合着异性香水味洗发香波味发胶味等城市特有的气体从自己的五脏六腑倾巢而出,这才叫畅快淋漓。

算起来,我已经在城市生活四十年了。从北到南,从南到北,四十年间,从未离开过城市,无论户口、身份证还是单位地址,都清楚表明我是城市定居者,是一线城市的城里人。然而我就像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始终对城市这个顾盼生辉风情万种的女郎爱不起来,生活不到一起,总有“生活在别处”的疏离感。责任在谁呢?应该不在城市。毕竟城市敞开胸怀接受了我这个当年满脑袋高粱花儿的土包子,并且把我栽培成了多少像那么回事的大学教授,甚至让我浪得一点虚名,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那么就是说,责任在我了?在我的土包子出身造成的乖戾的土包子情结?是又不是。因为绝大多数土包子出身者都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城市,坚定地认为“城市使生活更美好”。是啊,若问女孩的洗发香波味和牛粪味这AB之间哪个好,肯定A好嘛,有谁肯对着牛粪来个深呼吸并觉得沁人心脾呢?

较之城市,我以为还是乡间使生活更美好。不是吗?三间平房前面的小菜园没施化肥没喷农药——大弟告诉我只用了一车牛粪——各种蔬菜却长得撒了欢似的,高低错落,一片葱笼,几乎听得见它们的欢笑声。拧下一根黄瓜,“咔嚓”一口,满嘴原始的清香。西红柿宛如金色夕晖照着舔着一个个红色的小灯笼,盛开的向日葵宛如两排初升的太阳,豆角仿佛儿时睡过的祖母的摇篮和摇篮曲。土豆“瓷实”而“劲道”,简直是泥土的宠儿。鸡蛋嘛,说得悬乎点儿,鸡蛋眼看着从满山跑满院子跑的老母鸡屁股后面掉下来。蛋黄黄得冒金星,不小心能把人咽个翻白眼。那才叫土鸡蛋,用不着贴“土鸡蛋”标签。对了,还有花。牵牛花、大丽花、凤仙花、百合花、波斯菊、蜀葵、步步高、一串红……或在窗口排成一列,或在门前夹道欢迎,一丛丛摇曳生姿,一朵朵眉开眼笑。绿就是绿,红就是红,黄就是黄,极具个性,绝不含糊,绝不凑合,绝不妥协,干脆、洁净、鲜明,虎虎生威。

更重要的是,乡间生活成本低。菜就在园子里长着,现吃现摘,相中哪个摘哪个,不花钱。大豆腐干豆腐清晨五六点钟在园门前叫卖,大豆腐一元钱两块,干豆腐两元钱半斤。猪肉天天有卖的,不吃,傻子才吃肉。牛肉农历逢五逢十小镇集上有卖的,偶尔买一小块。如不包括米面,粗算之下,一家三口十元钱一天足矣。

如果你喜欢吃樱桃,那么随便你怎么吃好了,白吃!这座小镇几乎家家都有樱桃树篱笆或篱笆间有樱桃树,七月暑假,正是樱桃成熟季节。红得透明的樱桃掩映在绿叶之间,或如一串串红玛瑙珍珠,或如一泓绿水间的点点渔火。简直是一首诗,一支歌,一个童话,一段恋情。真不要钱,不骗你。刚开始时我过意不去,进院付款,一位老者百般不要:“你不吃也掉在地上白瞎了,哪能要钱呢!”如何,不认为乡间使生活更美好?不用说,美好的前提是节俭、自然与和谐。

令人惋惜的是,如此美好的乡间正在失去。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建设无疑节约了耕地,提高了乡亲们的生活品质。但与此同时,那整齐划一的布局,集约化的雷同建筑,平整的水泥路面,突兀的水银灯柱,委实大煞风景,破坏了传统的田园风光,消解了乡间的概念和温馨。我很担心,担心我们的下一代去哪里寻找“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去哪里观看“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去哪里欣赏“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和“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而若果真哪里也找不到,那么如何体味唐诗宋词的意境呢?在这个意义上,乡间是我们的精神家园,我们的心灵依归,我们这个农耕民族的根。如何得以两全,乃是摆在当局以至每个公民面前现实而又深刻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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