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树

作者: 张念贻2016年06月13日情感散文

那是一棵槐树,生长在青门巷里,去年秋天还见落叶,今春却迟迟不见发芽,眼看着别处槐树都开满了白花,花香弥散在许多条街巷,这棵槐树却仍是没有冒出一星半点的绿来,我于是确定,这棵槐树是真的死了。

我在青门巷里往返行走多了,每次路过这棵槐树,总会多看几眼,它实在是太丑了,毫不夸张地说,丑得有些令人触目惊心。先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从低处到高处,树身上层层叠叠满赘的如同蜂巢状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树瘤。

女儿七岁了,每次带她走过这棵树下,她总是一边央我快快走,一边表情夸张地说“爸爸,别看,别看,看了晚上会做噩梦的”。

前两天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说的是这个城市西郊一条街道上,有三棵梧桐树身上长满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肿瘤”,市民怀疑梧桐是不是像人一样得了“皮肤病”,记者采访到的小学生说:“怪狰狞的,像是被揍了一身大包的瘦高个。”

植物专家说:“这是植物的一种自我保护方式,不是病毒,更不会感染邻近植株。”专家解释说,之所以形成树瘤是因为那些树以前可能树皮受过创伤或遭受过虫害,导致树皮里的营养不能被运送到根部,只能积存在受伤部位的上方。我将报纸读给女儿听,顺便说起那颗槐树。女儿若有所思的说,人会长瘤子,树怎么也会长瘤子。我说,是的,就像人会生病,树也会生病。

青门巷里那棵槐树长在一户人家的房门外,去年的时候,那家人拆掉了老房子,盖起二层楼房,我原本以为这户人家是否要伐掉这棵树,最终没有,房子是紧贴着树盖的,树高高过了二层楼的楼顶。

我不知道老树和老房子之间是否有感情,结果是新房子盖起来老树便死去了。这棵树的死去,让我在经过它的时候,心情总是格外沉重,有时候,不仅是多看几眼,还会小站一会儿。对门小商店里的大娘这时就会出来说:“看树呢?”我说:“噢,看树呢!”

“八十多年了”,大娘说。“这树八十多年了?”我说。“我大那时候在这儿开窑厂种下的”,“这是棵槐树,结槐花呢,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吃不上饭的时候,巷子里的娃都爬树上揪槐花,拿回家叫做麦饭呢。”大娘说。“这树死了?”我说。“去年还活着呢,今年咋就给死了。”大娘说。“人家有人要呢,好几个人都来看了,说是能雕个啥呢?”大娘又说。“噢,能雕个啥。”我说。

人常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人生一世却常常不满百,倒是许多树历经千年而不死,依旧枝繁叶茂。人又常说:树挪死,人挪活,人有双脚,可以在世间行走,但是树不一样,一旦扎了根,便是一辈子,除非有人强行将它挖走。人们可以挖走树,但树根是无法完整挖走的,那是一些伸向大地深处的血脉。

这棵槐树活了八十岁,像是一个人活在世上的年纪,比起那些被劈柴烧火的不到碗口粗的树,还有那些长成材做了椽梁或是打了家具的树来说,也算是寿终正寝了。它也曾美过,因为一树的花和一树的叶,那花香了街巷,也让街巷里的人享了口福,它的丑是因为身上的那些瘤,在它死后,又都成为了它的舍利,被许多人相中,它会被挖走吗?它又会被雕成一件什么样的器物呢?一棵活了八十岁的槐树,也许我们只能通过它曾经的美丽和伤痛,来体会它曾经的幸福和苦难了。

青门巷里槐树死了,死在最美的季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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