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想

作者: 任艳2016年07月01日心情散文

雨是黄昏落下的。

夜里听见雷声。雷声隐约,短促,遥远。站在窗下聆听,只听得雨鼓敲窗,阵脚纷乱。云层里,那辆载着众神的巨轮马车,早已消逝于无边之夜。

接下来,什么都不必做。我只做一件事,坐在窗前,听雨。

卷起竹帘,只开了小半边窗,雨气便“哗”一下跑进书房。跑进书房里的雨气,混合青草和泥土的香——清润,微腥,绿绿的,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

雨落着,滴滴哒哒,滴哒滴,哒滴哒,或活泼、跳脱,或沉郁、幽长,在窗笠上,在屋上,在瓦间,巷子里,梧桐的叶叶间间……夜窗,给雨声覆盖,给一幕又一幕的雨帘掩住。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到头顶上的雨滴声,此时有声胜无声,我心里感到无量的喜悦,仿佛饮了仙露,吸了醍醐,大有飘飘欲仙之概了。这声音时慢时急,时高时低,时响时沉,时断时续,有时如金声玉振,有时如黄钟大吕,有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有时如红珊白瑚沉海里,有时如弹素琴,有时如舞霹雳,有时如百鸟争鸣,有时如兔落鹘起”……

我听着窗笠上的雨,与季先生铁皮屋上的雨,连成一片,点点滴滴,滴成静谧,滴成空灵,滴成一曲动人心魄的交响。

“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打,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

这奏,这弹,这打,这吟,这诉说,像鞭,一记一记,抽打着游子的离魂。余光中的雨,一声声,淋漓着蚀骨的冷,也流淌着绵长的思念。那巨幅毛玻璃下,是黑白片里浮凸的故国,从杏花春雨到渭城轻尘,从五陵年少到童山濯濯,从疏雨滴梧桐,到骤雨打荷叶的那一滴,点点滴滴,淅淅沥沥,滂滂沱沱,那一杯乡愁,浓得再也洇不开了。

蒋捷听雨,把一生听到了尾声,少年歌楼上,中年客舟中,到了白头,听雨僧庐下,鬓已如霜。家国之愁,颠沛之苦,亡宋之痛,他用冰冷的雨珠子长长串起,真是越听越苍茫,越听越寂寥。不如不听了。

周作人夜里听雨听得不耐,早上急急跑到书房,见水漫书屋约略一寸,竟然“放心”地回去,还说“倘若这样兴高采烈地跑去,一看却没有水,恐怕那时反觉得失望,没有现在那样的满足也说不定”。他同小孩钓鱼不着便捉些蛤蟆回来,放在院子里,下雨天专听蛤蟆的鸣叫。知堂大人真乃赤子也。

且把陆游的国事家愁,郁愤、惝恍放一放,将《临安春雨初霁》中“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一句,抽出来。

想想吧,有多美——听了一夜湿哒哒的春雨,一早醒来,便听见楼下深巷里传来悠悠的叫卖声。卖的不是针头线脑,也不是甜糯的青团,卖的是,粉艳艳的杏花。

卖花人裤角被露水打湿,他踩着潮湿的青石板,挑着花担颤悠悠,走在幽静逼仄的深巷里。一边走一边吆喝,“杏花唻——杏花唻——杏花——”高一声,低一声,既清且亮,似还带着月下的霜气。

李易安酒醉醒来,忽地惦念起庭院里的海棠,一夜“雨疏风骤”之后,不知海棠花怎样了?问得小心翼翼,胆战心惊,真怕一夜风摧,触目残红。侍儿卷起竹帘,告诉她海棠好着哩。“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明知“绿肥红瘦”,偏偏去问,问得心里一片凄婉,倚枕怔忪,这样的春天,就要消逝了么?

听雨佳趣,最有意思的是蒋坦与秋芙,“秋芙所种芭蕉,叶大成阴,荫蔽帘幕”,夜来雨声滴沥,扰人清梦,蒋坦芭蕉叶上戏题道:“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翌日秋芙不客气地续云:“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小儿女情态跃然纸上,令人莞尔。

夜雨漫漶。此刻,不舍得阖眼睡去,在枕上。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听这满帘雨声,声声入耳,谁还要去看什么劳什子书?

为这雨声,打开阳台的窗,又打开卧室的窗。很深的夜里,雨声仿佛一点点小了下去。凉意却漫上来,裹紧衾被,阖眼,倾听……

“噗”,一朵桐花落,“噗”,又一朵桐花落……

似梦,非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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