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的路

作者: 吕敏讷2016年09月05日现代散文

亿万年的地壳运动,沧海桑田,横亘于中国中部的秦岭,如巨龙出海,昂起头颅,挺起脊梁,逆淮河向西,拖着长长的尾翼,以父亲的姿势,在中国的大地上站出了1600余公里的轨迹,成就了中华龙脉之气象。他的北侧,汩汩奔流的72峪尽收黄河最大的支流渭河,注定了中华母亲河之阔厚雄浑;他的南麓,舒缓的溪流携着山谷的温婉,汇入汉江,投入长江的怀抱,滋润孕育着南国的万种柔情。他挺身而出,成为南北气候的分界线;他北仰南俯,成为长江黄河的分水岭。他造就了“八百里秦川”的关中平原,也护佑了“天府之国”的沃野千里。

然而,“秦岭,天下之大阻也”!

林密险峻的悬崖绝壁间,深山峡谷的沿河陡壁上,自然界并没有给人留下可以行走的迹象和可能。可是,早在两千多年前,铁凿铁锤的叮当就开始在没有人迹的山岩间回荡,逢河架桥,遇山凿孔,插木为梁,铺木架板,一项早于万里长城的巨大土木工程,在一条条穿越云雾、森林、绝壁、深渊的栈道上延伸,穿行于高山河谷的古栈道,踏出了秦岭南北沟通川陕屏障的路,人类道路史上,它是蜀道,是路难行的代名词,但它是古代国道,是古代的高速公路。

如今,绝壁之上,江水早已湮没了奇险的高度,虽已只剩下规则整齐的方孔,不腐烂的石头却会长久地将记忆刻入山河的年轮,用以记录和佐证曾经的沧海桑田,映照着今日脚下的路,如此宽阔平坦。

滔滔嘉陵江,是自然界系在秦岭脚下的一条绿色丝带,它让连绵起伏的秦岭巨人一般伸出无数的手臂,将他的一个个孩子揽入温暖的怀抱,孕育在千里沃野般的摇篮里。

古陈仓道上的金徽大地,一身华贵,被秦岭宠爱在怀里。披着银杏的金发,身着彩色的锦衣,慢酌豪饮,吟诗唱词。

悠悠古道通向哪里?

去看看先前的路难行!

青泥岭,1746米的主峰铁山,高耸于群山之巅。悬崖万仞,云雨泥淖的青泥古道,却是入蜀的必经要道。大唐的马帮驼队挤满悠长弯曲的青泥古道,脚夫的身影络绎不绝,人背马驮的浩浩长队承载着茶叶、丝绸、布匹纸张顺嘉陵江而上,再载着盐铁下江南。古道一片繁忙景象,沿途古朴的乡村集镇,歇脚的驿站灯火通明,交易的店铺人头攒动,酒旗飘扬,骡马嘶鸣,马蹄嗒嗒响彻山谷。

唐代,青泥岭前的青泥驿就是108个驿站其中之一。公元757年,也是这条官路为一位皇帝给了方便借了道,他借着难行的青泥道南下入蜀,躲避了安史之乱,和黎民百姓一起踩过古道的木板和青石,穿越陡壁河谷,找到了人生的某种安逸。有朝一日他回宫后,旅途的艰难早已忘却,只是对300里嘉陵江美丽风光念念不忘,还在那华美的大殿之上日夜欣赏吴道子嘉陵江风光的画作。

深秋的嘉陵江畔,早已层林尽染,红叶烂漫,雨雾笼罩下,落叶翻飞,烟波浩荡,绿水悠长,江水裹挟着历史的烟云奔涌流淌。沿着湿漉漉的峭壁和密林,远去的叹息和惊呼似乎还潜藏在远山崖壁。

今夜,雨雾蒙蒙中的大河店青泥村,独自享受深山的一片安宁。李白在举杯豪饮,剑眉上挑,意气飞扬,他在高声吟诵“噫吁嚱!危乎高哉!”在感叹蜀道之难,行路之难,处世之难,为官之难。杜甫手握如椽的巨笔,忧悒的目光,镶嵌在崎岖难行、风雨飘摇的生活的路上。公元759年那个冬天的寒风凛冽,和青泥道上的山岩荆棘一起将他的心撕破。今夜,“青泥岭客栈”的彩旗在凉凉的秋风秋雨里,和翻飞的落叶相互摩肩,诗意悠长。长方形的石质马槽里盛满了水,已经没有一匹马来饮,落花漂浮的绿水里,映出一个花开时节的圆圆的笑脸,水太深,望不见古时的云烟。古旧的老房子,泛着岁月的黑色,深深的勒痕嵌在房子的梁柱上,它牵过多少马缰,它是古道被勒疼了的伤痕,为后世留下一个有形的疤,让路过的人群都能见到古道留存的影子。昏黄的灯光泛着酒肉的香气和烟火的温暖,让人忽然再次想起公元759年那个冬天,杜甫单薄的衣衫冷似铁,受冻馁之苦张望徘徊在青泥驿站前。

入蜀古道上的青泥岭驿道,太艰险太难行的路走了多少年?直到1054年冬天,一个名曰李虞卿的人,脚步匆匆,在大宋的行程中站出来,奏请朝廷主持改道,新修了一条好走的路。这是何等好事!

人们记住了李虞卿!修路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但有些人还是做不好。修路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李虞卿却把修路这件难做的事变简单了,把难做的事最难的部分自己承担了,这件难事就做成了。他修了一条路,把大家的难处解决了,难行的路变容易了。修路就是积德,就是行善。不必跑到庙宇里去。

人们还记住了田谅!他是修路中途接替李虞卿的人,就像铁道接轨,他和李虞卿共同完成一件事,成就了一条路,天衣无缝地接好了茬,还书奏朝廷力赞李虞卿的功劳,不表功,不夺功。在成绩和嘉奖面前,几人能做到?

人们还记住了雷简夫!新修白水路记,883个颜体楷书精美的书法,劲道的笔力,工整的字迹,练达的文句,老到的刻功,恭恭敬敬地记录了一件好事,也记录了古蜀道上的兴废变迁。以2.83米的高度,永远篆刻在历史的崖壁上,它是人们的好口碑,让路过的后世人都去仰视。

李虞卿,田谅,雷简夫,北宋嘉佑年间的这三个中国人,其实他们也没有做多大的官,走在一起就成了一条龙。这又让人不禁想到三个和尚的故事,三个臭皮匠的故事,以及“一个中国人是一条龙,三个中国人是一条虫”的论断。按道理讲,古人的路走到今天,应该越走越宽,越走越长,才好!

这一条路,在历史深处一直走,一直走,就延伸到了今天。

唐代的青泥道、宋代的白水路,一直走到民国年间,走到红军长征的路上,1936年,红二方面军踩着这条路进入徽县县城。而1954年,宝成铁路穿越秦岭打通南北时,为配合宝成铁路线建设的72华里的徽白公路,就是循着“白水路”的线路,把千年以来难行的那一条路变成通车大道。2012年,秦岭深山里的陇南要修高速公路了!祁山古道和白水路跨越山山岭岭的阻隔,牵了手,拉近了徽成县、西礼县的距离,也打开了甘肃走向东南、走向全国的一扇大门。“秦陇屏障、巴蜀咽喉”的入蜀古道,悄悄隐匿在徽县青泥岭山脉中,和岁月一道静静注视脚下发生的一切。

那时无路可走!出发和归来千难万险!如今,脚下有路,就不能忘了曾经的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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