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草气和水色

作者: 胡美英2016年09月10日写景散文

草气

祁连飞扬的雪花梦里,红柳粉艳,那些疏疏的红柳坡是泛着草气的,那些河渠上披着一层银霜的沙枣树是泛着草气的,那些路旁花树带里红铃铛一样低矮的小花树也是草气,泛着丝绸的光亮。草气的石海里起了城,靠近关城的那一片,叫老城区,五十多年了,像一位五十多岁的壮年,富裕阔朗。城墙灰色切面一样的人行道旁,秋雨中的丁香没有了一簇簇或紫或白的花,晶亮的雨滴从肥厚、敦实、浓绿的叶子上滚落而下,腾起一地的草气,青灰的砖缝里就溢出油纸伞下丁香花的香气。临街窗台上那些泡在玻璃缸里的绿萝,也是泛着草气的。说到底,那些从城南开到城北的白槐花,也是泛着草气的,飘着一城草草的清香。

寻着汩汩的水声,天南海北的人一拨一拨地来了。起初,他们怀揣不同的乡音,梦想却被漠风吹得起皱,但慢慢地,他们那些在潮湿的雨丝里萌芽的心思和念想,在海子雾雾的湿水气中一叶一叶地舒展开来,舒展成丁香叶一样的草气,积水,坚韧,耐性。梦想开花,思想长草。初秋的阳光里,在一个叫龙王山的山冈上,一种叫格桑梅朵的花草,满山冈满山冈的粉艳,连绵起伏,暖暖的,柔柔的,粉红粉白粉紫的花朵,开出幸福的样子。我看见,酥油灯,牦牛,穿着藏袍的牧人和一尘不染的西藏的天空,从它们摇曳的花色里走来,走进薰衣草摇动的紫色垅埂里。草是树的影子,花是草的影子,花山是石海的影子,花色是人的影子啊!

在格桑梅朵摇动的花枝里,走出海子里的人,他们的身上永远烙着风沙的痕迹,泛着草的韧性,像这些旱地里粉艳的格桑梅朵,像黑山顶上碎石堆里那棵朝向太阳笑的小草。那棵碗口大的草,仰着肥厚的水汪汪的叶,轻柔地俯在白色的碎石堆里,它的娇柔,让整个黑山都笑了。在它娇柔的笑声里,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是草气的,汉唐的骆驼和马匹、西域的茶叶和胡麻是草气的,这里所有的烽燧、城墙、崖壁和山脊以至整个河西走廊、整条丝绸之路是草气的。

站在黑山之巅,我看见这座叫做“天下雄关”的关塞,泛着麦草垛一样的光亮。在黑山岩石上长了几千前的石刻岩画是草气的,那些扬蹄奋跑的牲畜是草气的,那些黑黑的石头上还存留着柴火烧烤后的草木的清香。魏晋墓的壁画砖上,那些庖丁、厨师和采桑女是草气的,那些壁画上缭绕了一千多年的烟火,还泛着鲜嫩的草气。那些容纳三十多万人的起起落落的楼群是草气的,甚至连那些坚实的钢铁烟筒上煤烟的气色,也是草气。以至于走在街头,我看见这城市的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抖落出一种在漠风里生长的草气。

城外的草,城外那些漠风中的白草,是海子想象的思绪。因为这些骆驼草,海子的足迹翻山越岭,越过祁连陡峭的山坡,越过黑山之巅,越过阿拉山口、居延海、罗布泊,像古时的海水,一泻千里,向西漫延。那些驼蹄印一样的白草,是石海通向世界的脚印,它们用或浓绿或枯黄的色彩,在一切石海中延伸,像那些从地中海吹来的季风,像那些吹向尼罗河的风雪,恋过冬天的雪花,温暖地走过四季,细碎,淡然,无羁。这些同时光一起生生灭灭的白草,泛着永远的草气。连那个挂在数十米高的楼角上的脸盆大的月亮,也长着草叶锯齿一样的花边,在夜空里向着西域的方向生长。

秋天西风起,一地金色,长风中细细密密的槐柳叶,洋洋洒洒,飘成绸缎的质地,飘落一城苍黄的草气,与店里的绸子争色。黄昏的时候,雪从祁连飘过来,撒在青青黄黄的草叶里,柔和的丝绸色调,水草一样的颜色。

在西部,人和城市都是草气的,呈现一种朝向阳光生长的姿势。

水色

橘红色的夕阳有锅盖那么大,挂在很远很远的西域的天边朝我笑,蓬勃出一层圣洁的光芒。夕阳的尽头,那个叫楼兰的城头,经幡飘动,梵音缭绕,酥油灯泼下的灯火,腾起一片橘红色辽远的火焰,呼啦啦地点燃天地相接处的每一缕缝隙,天地一片苍茫。海子里的水,永远是碎片化的。六七条灰蓝色的水流,一绺一绺的,在橘红色的晚霞里并排涌动,夕阳落在水面上,海子透出静穆中的喧闹。

水走过的地方,留下大地久远的印记,留下草,留下树,留下水洗过的沙砾和沾着盐粒的石头。潮潮的水汽,从那堵叫做祁连的岸上飘来,飘了几亿年了,带着海水蓝蓝的盐味。海水把祁连山体割得一皱一皱的。河水滔滔,时缓时急的响声,在每一颗石子间流淌,吸进嘉峪关的每一个毛孔里,我真的听见了海的声音。寻着水声,关下那一汪泉边坚守600多年的关塞,因为那一汪泉水而建,而那汪泉终归是来自祁连,来自这片海啊!

那些湖泊,也是碎片化的。

石海旁的南湖,大大小小的,散落在绿树丛中的珍珠一样明亮的湖泊,像一面面大小不一的镜子,梳妆出祁连山千年不老的容颜。一洼一洼蓝色的水潭泊落在花山上,将游人的目光洗了又洗。串门的山鸡、野鹿、黄羊,时不时地在临河的马路边、草丛里低头啃食着青草。乌镇一样的楼群,从草树、湖面和花园的枝叶里露出些青白相间的墙面、尖顶的阁楼,露出朝向阳光的脸。还有老城的东湖、迎宾湖以及关城后面的那片黑山湖,也是碎片化的,碎化成这座城市的一汪汪血液。

在浩瀚的西北大地,水永远是碎片化的,即使有无垠的青海湖,有枯竭的罗布泊,有眼泪一样的居延海,水,也永远是碎片化的,是雪山化下的一片冰雪。在那些落着白雪的深冬的夜里,祁连山牵起轻柔的雪被向海子铺过来,嘉峪关就窝成了梦里的水乡,每一个毛孔透出的水汽,弥漫进四季的轮回里。

水的力量,可以渗透一切。城是水的影子,水是海子的影子啊。水是流动的,嘉峪关的气息是流动的。两千多年前东来西往的马匹和驼队是流动的,它们驮来了地中海湿润的气息,让这片刚性的海子早已植进了丝绸的柔软。

在这个月光透明的夏夜,赤脚走在石海里的我,真的听见海水朝向嘉峪关奔涌的声音。极目西眺,关城是那扇永远通往西域轻掩的柴门,透着木质的纹理。南北伸展的土长城,像张开双臂的木栅栏,轻轻拢住这片石海里的景色,护卫着嘉峪关人安闲的生活。我想象着长城变成木栅栏或者绿篱笆延伸的样子,它为这片海延续的,除了骨骼般的坚实,还有永远的水色。

嘉峪关烽火狼烟,嘉峪关驼铃羌笛,嘉峪关丝绸柔软,它笼在长城、烽燧和墩台垒筑的篱笆里,永远泛着海的潮气,像飘在西域大地上的一片叶,春绿秋黄,蓬勃着在石海中生长的力量。那些开着幽蓝胡麻花的田垄和村庄,像一个个被时间打湿的梦呓,装裱在我长久的梦里,水鸟的鸣叫涉水而来,溅起一路的水星子,水花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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