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和骡子

作者: 吕敏讷2016年09月20日情感散文

先前的村庄,几乎每家每户喂养一头大家畜。

不清楚那只黑褐色的老骡子是什么时候到我家里的,自打我记事起,它就是家里的一员了。而且,它好像一直就是那样一副老实憨厚的样子,一直就那样老。

和村里的那些器宇轩昂的骡子相比,它总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温和样,像一位和蔼敦厚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村里人都说,这骡子来到我们家,都是前世修行今世有福的。别家的骡子农忙干农活,农闲到很远的矿山上去驮矿石挣钱;我们家的骡子除了驮粪、驮麦子、驮洋芋、耕地拉犁之外,就连山头上的大堡子都没上去过。虽然老骡子是个慢性子,力量也小,但它耐力很好,能慢慢悠悠地把地里一年四季的农活干得漂漂亮亮,而且从不耍性子偷懒。爷爷是离休回家后才学着当起了庄稼汉,他精心照料老骡子的事在村里都是出了名的。他常说:“人畜一理,我们吃的粮食都要靠它呢。”爷爷是拿对待人的方式喂养骡子。

爷爷每天把铡好的麦草背到河边,在清亮的河水里淘洗,然后再用背篓背回家。披着湿漉漉的衣服,爷爷踩过院子外面的石板路,骡子便在圈里“唬唬”地大声唤着。爷爷也边走边应答着:“别急,给你的粮草来了。”淘洗过的干净的草倒进木槽,骡子并不抢着去吃,它站在一边静静地等着,看爷爷把一大木勺麦麸倒进槽里,还不等搅食棍拌匀,就先抢食几口麦麸。爷爷大声吆喝起来,一面快速地把草料拌匀,骡子便把头埋进那个长长的大木槽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每到半夜,骡子踱着蹄子,踩得地上咚咚响。爷爷便爬起身披上外衣,在昏黄的灯光下,推开堂屋的门,明晃晃的月亮把爷爷的影子拖在身后,骡子早就大声唤着。看看木槽,被舔得干干净净的,爷爷就再给槽里添一大捧干草。

天刚微微亮,爷爷就早早去圈里看骡子,再给它添上干草,再用大木勺端来黄灿灿的包谷喂骡子。看着骡子用舌头卷着草料,津津有味地嚼起来,他才回到堂屋的炕上,在那架擦得铮亮的铜火盆旺旺的炉火边,煮起罐罐茶。喝完茶,爷爷跳下炕,把骡子牵到院子外边的核桃树下晒太阳,拿着毛刷从骡子头顶、鬃毛、脖间一直刷到背上、肚子上。骡子安安静静地站着,不时抵着头在爷爷的衣服上摩挲。一会儿,它浑身就被清理得整整齐齐,那油亮的黑褐色的毛泛着光。爷爷抱起鞍子,用力架到骡子身上,套好笼头,绑好鞍子上的各个带子,骡子安静地站着,并不踢咬,它在等待承受主人更重的担子。它的使命就是把种子驮到山上,把农家肥驮到山上,再把粮食驮回来。麦子收割时,骡子一次能驮20捆麦子,它稳稳地站在麦茬地边,等背上的麦子捆好,绑结实,便小心翼翼地迈步走上窄窄的弯曲的小路,不需要有人前面牵着,便乖乖儿地一路慢慢地下山,顺着树林子,径直走向自家的打麦场。回来,它认识自家的麦场和家门;上山,它知道哪块地是自家的。这么好使唤的骡子在村子里独一无二,家里人更加优待这头老骡子。

就这样,爷爷在前面走,骡子在后面跟,风里走,雨里走,阳光里走。把春天走成秋天,把种子变成粮食。

直到某一天,驮粪上山竟跪倒在半路,爷爷惊慌失措地卸下骡子身上的重物,双手抬起骡子的腿,冒着大汗才费力把骡子从地上拽起来。爷爷受了惊吓,好似大病一场,气喘得厉害,他长时间待在骡子圈里,给它喂草,给它喂药,给它加倍地喂金黄的包谷。骡子动动耳朵,摇摇尾巴,目光黯淡。

不久,一头黄褐色的小骡驹来到家里。老骡子再不需要干重活,爷爷还是一如往日精心照料饲养。每天牵它到河坝里的草地上吃青草,给它刷毛。

爷爷用对待老骡子同样的方式饲养着新骡子。又担心小骡驹年岁小,总不让它干太重的活,溺爱孩子似的疼着它。

老骡子老了,爷爷老了,新骡子的到来更清楚地说明了这些事实。它的头摇摇晃晃,干点活总是又蹦又跳,不安稳,爷爷总是被它折腾得气喘吁吁。驯服新骡子的事就慢慢由哥哥放学回家来承担。

家人再三劝阻80岁的爷爷,不要再上山,但他还是偷偷一个人背个背篓,要去东山的麦田里看看有没有地鼠害庄稼,到南山上查看小麦有没有黄锈病,还要到那片荒坡上种几棵树苗。爷爷也照旧精心饲养着两头骡子。老骡子依旧一副温顺老实的样子,每天少干一点活;新骡子也慢慢稳当了许多,像个长大了的孩子,干活也有了耐力,能把农活干得又好又利索。

忽然有一天,有人托一个后山的亲戚来家里,要把老骡子买了去。

爷爷说:“老骡子干不了重活了,你买去也没用,我也不打算卖。”

那人说:“没事,你是心疼骡子呢,还能干几年呢!”

“我操心过的骡子,怕去了受罪呢。”

“没事,骡子就是个骡子,哪能让它老拴在槽上。骡子老了,总要有个归宿,你老人家怕是不忍心吧?”

“你要善待我的老骡子,好好地把它照顾终了!”

“您老人家就放心好了。”

又忽然有一天,爷爷给老骡子头上扎了一朵大红花,给它认认真真刷了毛,喂了包谷粒,给它饮了水。牵着缰绳,用手摩挲着骡子的脖颈、脊背,理顺鬃毛。捋了捋骡子的耳朵,说:“去了要听话。”老骡子把头抵在爷爷的怀里,用嘴唇咬住衣襟,粗声地喘气,又像是低低地啜泣,有颗泪珠在它一只眼角慢悠悠地滚落。

后山的人满脸堆着笑,从爷爷手中接过缰绳,跨步出了院子,被缰绳拖着的那头老骡子,耷拉着脑袋,脖子伸得老长,埋着头一点一点地慢慢挪动蹄子,跟着新主人走了。每走几步,老骡子回过头,把脸转向爷爷和骡子圈,无助地张望,一次次被缰绳拉回去……

爷爷的两行老泪让那双浑浊的眼睛更加黯淡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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