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慢光阴

作者: 郭震海2016年11月19日情感散文

城中无四季,城中春常在。

城中发了疯的楼群似荒草,日夜旺长,四季不停,越长越高,越靠越紧。城中枝叶茂盛的高架桥,就像施过肥的爬山虎,缠绕着楼群一圈、一圈又一圈。

二十多年,城已经不是原来的城,完全变了模样。

二十多年,我眼中唯一没变的就是我家胡同里的那对夫妻,丈夫张德发依旧在摆摊修鞋,妻子高秀丽依旧在胡同口支摊卖水果。

小城的早晨,总如一锅沸腾的水。车辆如决堤的洪流,你争我抢;行人匆匆,个个睡眼蒙眬机械似的脚步不停。整座城的早高峰就像一个竞技场,车忙,人更忙。

张德发似乎很例外,早上他总能睡到自然醒。此时的城已经回归正常。妻子高秀丽在炸油条,煤气灶上火苗子蓝盈盈的,显得不慌不忙。高秀丽熟练地切面,拉长,放入油锅,她就像那慢悠悠的火苗子一样不慌不忙,油条在锅里“嗞嗞嗞”地欢叫着,逐渐金黄。二十多年了,高秀丽坚持每天早上自己炸油条,她喜欢这样做,总觉得亲手做的早餐,吃得香还放心。

厨房里还有晚上泡好的黄豆,用一台小石磨磨豆浆。小石磨真的太可爱了,磨盘如海碗般大小,精致而小巧。这物件儿原本是乡下人准备丢弃的,张德发撞见后当宝贝买了回来。粒粒如珍珠般的黄豆粒儿从磨盘上的入口下去,张德发轻轻摇动着磨盘上的手柄,屋子里混合着黄豆粒粉碎之后的香。

上午十点多,张德发来到胡同口的一棵大树下,一个小马扎,一台补鞋机,打开工具箱就算开张。二十多年他修鞋补鞋,因为手艺精湛,做活儿认真,名声在外,方圆几条街的住户,但凡鞋坏了,肯定是找张德发。妻子高秀丽则推着平板三轮车卖水果,水果是张德发刚刚去水果市场批发回来的,她也在胡同口,和张德发相距不远,平板车一支,遮阳伞一撑就开张了,同样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从未缺斤短两。

张德发有活儿了就做,没活儿就打开一台小放音机听评书,听着听着就会情不自禁笑得人仰马翻的。妻子高秀丽坐在小板凳上,眼睛望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双手慢悠悠地织着毛衣,二十多年,一家人从来就没有买过成品毛衣,都是她亲手织的。碎碎的小日子就这样在丈夫的欢笑声中和妻子的织毛衣中,如一条安静流淌的小河,一天天过去了。

夫妻俩原是国营纺织厂的职工,厂倒闭后双双下岗。他们没有痛哭流涕如世界末日,而是如常整天乐呵呵的,努力寻找新营生。最初换了几份工作后,丈夫选择了修鞋,妻子卖起了水果,此后再也没有变过。他们住的纺织厂小区,房改后交了一部分钱成了自己的房,拆迁改造时,开发商做补偿,原来面积不大的旧房换了一套宽敞明亮的大房,夫妻俩更开心了。张德发总是说:“还有啥不满足的呢,四居室的房,宽宽敞敞,双方老人都住一起也能行,这日子过得够美了。”

老人一一辞世后,他们的儿子也考上了大学,为儿子支付学费,连续几年经济上很拮据,夫妻俩省吃俭用,日子过得稳稳当当。张德发天生乐观,再难的日子,他照样是乐呵呵的,时不时就哼几声小曲儿。认识他的人就说:“德发,你的心可真够大啊,儿子大学快毕业了吧,找工作,娶媳妇,买房子,你这当爹的马上就得出大钱喽!”张德发笑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啊,子孙若如我,留财做什么?子孙不如我,留钱做什么?”那人听了,愣愣地看半天张德发,最后很是不解地离去了。

张德发的儿子确实争气,大学一毕业就在武汉找到了工作,还谈了对象。婚后,儿子与儿媳当面对二老表态:“爸妈,你们供儿子上学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我们都有工作,你们在家能照顾好自己就行了,我们在武汉自己拼搏买房子。”

“好啊,好啊!听听,听听我的儿多懂事啊。”张德发脸上开了一朵花。

当下,人人都很忙,追名逐利的脚步匆匆,“成功焦虑症”四散蔓延。累啊,烦啊,似乎人人都这样喊,这是一个慢不得更输不起的时代。但张德发夫妻俩总是很例外,整个上午,树下的张德发听着评书,笑得人仰马翻的。不远处的妻子高秀丽望一眼自己的丈夫,也笑了,她自道:“笑,笑得跟猪似的。”金色的阳光透过高楼洒下一片金黄,暖暖的,风儿轻轻吹过也是暖暖的。

一辆好车途经胡同,车停下,露出一个大脑袋对张德发喊:“兄弟,还补鞋啊!”

张德发抬头看看,是曾经的工友,就笑笑说:“是啊,还补鞋。”

那人听了,小声嘟哝道:“真是个窝囊蛋!”说着便绝尘而去。

二十多年,和张德发夫妻俩同时下岗的工友们都发生了改变,有的做生意开上了豪车,买了几套房产;有的钱有了,夫妻感情坏了,离了婚;有的因为赚钱而丢弃良知,触犯了法律。唯独张德发和高秀丽,一个摆摊修鞋,一个支摊卖水果,每天俩人一起出门,一起回家,丈夫有哼不完的小曲儿,妻子有织不完的毛衣。

高楼丛,夕阳红,如今年近七旬的夫妻俩依然修鞋,卖水果。说真的,我越来越羡慕这对老夫妻。每天下班归来,看到他们平静的脸上流露的笑容,我总会驻足许久。总感觉在紧张的都市生活中,岁月为他们开了后门,时间对他们也格外的关照,这对老夫妻从不见老,越活越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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