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腊货

作者: 余可佳2017年01月06日来源: 荆州日报优秀散文

农历冬至过后的一天清晨,听到第一群麻雀叫,母亲就起床了。母亲一手端着一筲箕米,上面还叠着一小筲箕黄豆,另一只手打开门,走出去,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天刚蒙蒙亮,人眼只能看清下塘坡熟悉的路的轮廓。地上结了寒霜的枯叶,被母亲的旧布鞋碾过,发出沙沙的响声。沿着斜坡走到水塘边,脚摸索着踩上跳板,母亲把两只筲箕放跳板上,蹲下去,用手掌习惯性在水面上左右扒两三下。尽管水面没有结冰,水却是刺骨的冰冷。母亲的手本能地反弹回来,合掌揉搓了几下,又利索地端起黄豆轻轻地放下水去,一只手托着筲箕,另一只手在筲箕中抓捏几把。母亲清楚这些自己筛过的黄豆和大米没有什么壳和渣滓,放到水里淘一淘,只是为了去掉表面的浮尘。

淘了米和黄豆,母亲回到家,走进厨房,揭开水缸盖板,借助亮瓦的光线,看到家里吃的水不多了,就拿起扁担,挑起水桶,下塘坡挑了两担水。那时,父亲在小学教书,每天很早就要去学校开门,摇铃,所以家里这些力气活都是母亲一个人做。

挑过水后,母亲又把堂屋里打扫了一遍,准备好柴火。这时天已经亮了。母亲一边准备早饭一边叫姐姐和我起床。到中午,母亲要我们帮忙架好磨子,再把磨子用水洗干净,架好门板。我和姐姐要帮着推磨。大米与黄豆混在一起,用水泡几个小时之后,要用磨子碾碎。推这样的磨子是最吃力的,加之当时我还只有十一二岁,个头不够高,推磨时手要抬到鼻子的高度,推起来就更累了。虽然如此,我们心里是很愉快的,因为推完磨,母亲就可以摊出清香滚烫的豆皮子。每次摊出的第一块豆皮子都会给我吃,第二块才是姐姐的。母亲的理由很简单:我小,小的先尝。

热豆皮里包上炒熟的辣胡萝卜丝是我的最爱。母亲就像一个魔术师。她先在锅里抹上油,再用一块比成年人手掌大一倍的、扁平的蚌壳,从面盆里舀起一蚌壳豆米浆,倒进烧热的大锅里,然后用蚌壳背轻轻压着豆米浆在锅底转一圈,一个盆口大的豆皮子就成形了。再用一把平铲子将豆皮铲松,翻个面,让它在锅底荡一圈,就起锅了。母亲摊的豆皮子又薄又有韧性。姐姐开始了切豆皮的任务,我的任务是向灶里添柴火。摊豆皮对柴火也是有讲究的:不能用木材,木材火太辣;也不能用散草,散草烧的火容易熄灭。要用不紧不松的稻草把子,火势才不旺不慢,最好摊豆皮子。

切好的豆皮要及时晒干,以便储存,春节期间再拿出来制作早餐和宵夜。我们这里有一种嘎雀子,最厉害。它们发现食物时,就会嘎嘎嘎地叫,一来一群。晒的豆皮子如果没人守着,一群嘎雀子一次可以偷走一簸箕豆皮子。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每天都要拿着一根顶端绑有红布条的竹篙子赶嘎雀子。我会带着一本连环画,和几个小朋友边看图书边赶雀子。我们看得忘形时,也会有嘎雀子盗窃得手的时间。现在想来,那些却是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每年年底,摊豆皮子是准备腊货的开始,接着母亲要一直不停地忙到过年。她要熬糖,打豆腐,还要做霉豆渣、豆腐乳和豆腐丸子,晒豆腐干。队里干塘后会按人头分到一点鱼,尽管不多,母亲总要腌一点腊鱼。然后还腌一点腊肉。接着要打糍粑。最后在年前三五天,还要做上一钵米酒。腌腊鱼腊肉、做豆腐丸子和打糍粑都必须过了冬至日才能做。做早了,气温太高,这些腊货存不了多久就会变味。

熬糖、打豆腐和摊豆皮子都有相似之处,首先都要泡料,然后都用磨子磨碎。熬糖先要磨米浆,后磨麦芽。接着要将米浆在锅里煮到七八成熟,再将米浆舀到空水缸里,下麦芽。等到后半夜下了麦芽的米浆由白色变成青色时,就可以用纱布将米渣滤出来。再把米浆舀到锅里熬,要一直熬到第二天中午才能看到咖啡色透亮的麦芽糖。熬一锅糖大约要一天半的时间。如果要扯姜糖和踩炒米糖则还需要工作三四个小时。

打豆腐要的时间短多了,但也要十二个小时——将磨好的黄豆浆舀到锅里煮到七八成熟后,也要用纱布滤出豆渣,将豆浆舀到锅里烧开两次,再舀到水桶里,下少许石膏粉,过一会儿,豆浆就会凝固起来。一旦凝固的豆浆能插入筷子立住不倒,便可以舀出来压干成豆腐。熬糖、打豆腐都有严格的程序,还要把握火候。最关键的是要保证食料的清洁,不能沾盐和荤腥,否则就出不了好东西。

当时隔壁左右熬糖打豆腐时,遇到什么问题都要请母亲去诊断和修正。我亲眼见过多次,所以刻骨铭心。在我幼小的心里,母亲无所不能。所有这一切让我感受到勤劳的人有爱心,勤劳的人有能耐。母亲常说:“我辛苦一点不要紧,只要别人家孩子能吃到的东西,我家孩子也能吃到就可以了。”事实上,那时在村里,我和姐姐吃过的许多零食,有些别人家的孩子是很难得到的。我家的姜糖、炒米糖、芝麻糖、玉兰片、炸苕角,有时到第二年的三、四月都还没有吃完。

后来,母亲随我们进城,远离农村就没有熬糖、打豆腐了,我倒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可是母亲去世了,我突然又想起儿时吃过的姜糖……

如今,冬至又已过去,妻子忙着要灌香肠,又要腌腊鱼腊肉。妻子忙得太累的时候,冒出一句:“要是奶奶还在就好了!”是啊,母亲在时,我们家灌香肠、腌腊鱼腊肉这些事根本不需要我们插手,都是母亲一人操持着。

想起过去的一切,我真切地感觉到勤劳与能干是两个相生相伴、相得益彰的好品质。勤劳是母亲留给我们的最大一笔财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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