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汤之思

在从南京回家的火车上，对面的同乡男生忽然说：“本来不打算回家的，可我忽然想喝牛肉汤了。”

当年，张季鹰在洛阳城里见秋风起，想念吴中的莼菜羹、鲈鱼脍，命驾便归。这“莼鲈之思”的典故，我以前并不相信，以为是张季鹰为避政治风险而编出的借口。此时吴地尽西风，我竟和这个男生，和张季鹰心有戚戚焉，想念起洛阳城的牛肉汤了。

张季鹰思乡，尚要等到秋天，牛肉汤却填满了洛阳人四季的早晨。洛阳人好汤，以至于中国人标志性的问候语“吃了吗”，到洛阳就变成“喝了吗”。

有一次，一个南方姑娘对我说：“我猜想，洛阳城冬日下大雪，在房中捧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看着窗外一片洁白，定是极美的画面。”这画面太美，以至于我不忍心告诉她真相——牛肉汤都是用粗瓷海碗盛的。清晨各大汤馆外都排着长队，没座位的人只好搬个小马扎，或者干脆蹲着，在馆子外边喝汤。蹲着喝汤固然破坏了江南姑娘脑海中的美好意境，却是洛阳爷们儿真实一天的开始。

只喝汤是喝不饱的。牛肉汤又称“泡馍”，常搭配烧饼、烙馍、锅盔。和西安的羊肉泡不同，洛阳泡馍是先把汤盛在碗里，再将饼呀馍呀撕开或掰碎泡进去的。我认为锅盔最佳，厚实、筋道，一面松软，一面酥脆，肉汤锅盔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牛肉汤分甜咸两种，据我目测，甜汤的喝家更多。这简直有悖常理。我记得读书读到陆机向洛阳人大赞“千里莼羹，未下盐豉”时，我忍不住远隔千年向他投去吃惊的眼神——不下盐豉，这也能吃？！可我转念一想，貌似牛肉汤真有不放盐的。甜汤味浓、正，令人回味无穷。其实牛肉汤配料极其简单，难的是熬汤的功夫，要熬一整夜。牛骨和鸡肋一样，看似无用，却在那一夜之间，化腐朽为神奇。

肉汤之起源，一说源于隋唐，一说源于北魏，更有说源于东汉——东汉年间连汤饼都是皇帝好吃的稀罕玩意儿，想来牛肉汤起源不该那么早。我倒相信牛肉汤是胡人所创所传，或者是胡汉融合的产物，因为直到今天，牛肉汤馆仍是“清真”的最佳。我是回族人，这样想来，牛肉汤成了让我骄傲的民族美食了。

这些年在南京读书，每次开学，临行前我必以喝一碗牛肉汤作为与故土的告别礼。甜牛肉汤吾甚爱，陆机的“千里莼羹，未下盐豉”我却仍觉得难以下咽。陆机也一定理解不了洛阳的牛肉汤吧。他的《赴洛道中作》写得婉转哀怨，我是在去江南的火车上读的，读着读着竟流下泪来——君向洛阳我向宁，同是天涯沦落人！